病酒逢春(八)周遭有侍卫簇拥上来,在宋澜面前遮起挡箭的铁盾,可他毫不在意,一手将他们拨开,死死地盯着站在船尾的落薇,问道:“你要往何处去?”落薇往身后看了一眼,答道:“沿河而去,停泊何处,我自己也说不准。”宋澜情绪激荡,胸口起伏越来越快,牵扯着肩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痛:“谷游山一别……你知不知道……我……”他一时间竟连“朕”都忘了称,只好用未受伤的手臂恶狠狠地一拍石阑,手背上青筋迸现:“你好大的胆子!”说完这句,他却吞咽一口,又将自己最熟悉的哀情摆了出来:“今日你若离开汴都,来日再回时,便是来杀我了罢?”叶亭宴踉跄起身,轻轻吹了个口哨。于是宋澜惊愕地听见一阵机关声响,随即那船舱之下骤然涌现一群兵士,披坚执锐,不慌不忙地扳弄四处的机关。他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这艘船根本不是普通的游船,而是战船改制的!有兵士将船舱之上用以遮掩的绫罗一扯而下,他甚至听见了船上诸人张弓的声响。常照沉着脸色打量了几圈,冲宋澜微微摇了摇头。方才他从街市直奔禁中,宋澜从宫中带出的人不多,本想着与彦平等人里应外合,但彦平与叶亭宴一道,此时迟迟未至,怕是已来不了了。叶氏子的身份明朗,宋澜对他的猜忌生得太晚,如今想来,朱雀、禁军,加上游移城中的守军和金天卫,早不知有多少人成了他的心腹!日后想要清理,都得面临当初一根剑穗便废了金天卫的苦恼。宋澜心头大恨,握着刺穿他肩头那支箭,手边略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血肉撕裂的痛苦叫他一时险些没有站住,常照伸手接住他,唤了两声“陛下”,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如今他们站在断桥之上的全无遮掩之处,落薇等人则有这艘战船掩身,真要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实在太过冒险。况且此处离内城不近,就算他的人听令而来,需要多少时间?瞧叶亭宴如今气定神闲的表情,说不得还有后手,如此境地之下,不如两相罢休。虽则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是他的劲敌,若今日放他们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叶亭宴在宫中城中周旋这么久,想来必在各个紧要之处安插下了人手,来日他们若归来,他未必有抵御之力。可不管怎么说,宋澜才是他们的仇恨所系。打定主意之后,常照借扶宋澜起身的间隙,飞快地道:“陛下,何必同丧家之犬纠缠,他们已被你从汴都赶出去,想来再成不了什么气候。今日陛下负伤,若动起手来,逼得他们鱼死网破,便不好了。”若在平日当中,宋澜沉下心来,未必不能发现他言语中的破绽。只是自落薇从谷游山脱身以来,靖秋之谏、丧子之痛,兼之不知在太后宫中听见了什么,还有叶亭宴的背叛,叫他心力交瘁,竟日显癫狂之态。宋澜冷笑了一声,恨声道:“朕难道怕他们不成?”他话音刚落,叶亭宴便拾了那张长弓,重新搭弓上箭,对准了他。夕阳已落,远天只余残晖,一片昏红。“护驾!”众侍卫再次列队守在他的身前,可宋澜在一刹那,想起的竟是暮春场春猎那一日。林召和那个驯马人操纵一匹疯马袭向御前,千钧一发之际,他余光扫到了叶亭宴。那时他就像现在一般,面色不变,不慌不乱,沉稳地拉开了手中的长弓,眼神幽深一片,正在寻找场中的破绽、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一箭射出,刺穿了马的眼睛,似有千钧之力。如今分明是他所携之人更多,可不知为何,被挡在铁盾之后,他仍觉得这一箭有千钧之力,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它便能穿透盾甲的防护,射穿他的心脏。他知道叶亭宴的眼睛不太好——方才射那一箭之前,他瞧见叶亭宴因夕阳的光眯了眯眼。如今夕阳已落,这支箭还会射偏吗?一时间宋澜竟冷汗涔涔,他自己都不肯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做尽了天怒人怨之事,却因这一个小小的臣子未射出的一箭,生出了恐惧之意。有侍卫上前去为宋澜包扎肩上的伤口,常照挥手示意周身之人暂不要放箭,自己则站在桥上,思索着开口道:“叶大人好算计,不知你是何时预备下了这一切?倘若今日她不曾救人,或是走了陆路,你又该如何?”
说着他自己还笑了一声:“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提前杀了他,要不然人被你们活着救出去,我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叶亭宴按下落薇的气得发抖的手,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这个人从前很不喜欢冒险,如今虽然经常冒险行事,却还是习惯盘算一切。无论我们今日走的是哪一路,我自然都是有预备的,就算只给我一个时辰,让我从闹市中救人,我也能想出万全之策!常大人何必拖延时间,你心中清楚得很。”他没有把话说完,可常照听懂了他的嘲讽——何必拖延时间,宋澜不明白,他心中该清楚得很,今日分明是他和宋澜设了局,结果叶亭宴和落薇两人就在这仓促之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除了放他们走,他没有别的选择。这口气中的狂妄是他从未在叶亭宴口中听到过的,这个人和他一样,虽然心思幽深,在内廷之中运筹帷幄,可他的锋芒大多露在明枪暗箭折射出的冷锋之中,鲜少在他本人身上满溢出来。常照有些恍惚,而宋澜似乎也被叶亭宴那一箭所威慑,虽然心中知晓今日恐怕拦不下他们,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嘶吼道:“对了,苏落薇,你可知道——”水面上觳皱波纹频起,有风惊掠而上,宋澜迎着风,发出一串怪笑:“好歹朕还是在你身上留了后手的!你知不知道,你点起来防着朕的那味香中,早被朕掺了些别的东西进去?哈哈哈……那也算是天下奇毒了,这是你自食其果!倘若你不曾防着朕,如今也不会毒入肌理!”他表情扭曲地嘶吼道:“这世间只有朕有解药!今日我可以放你们走,但你若想活命,总有一天要乖乖地回到朕的身边来!朕给你个机会,今日你若回宫来,便还是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后,朕可以既往不咎……”他尚未说完,叶亭宴手中的箭便离了弦。这一箭铮然一声射穿了挡在宋澜面前的铁盾,剑尖离他的面颊只有一寸之远。宋澜面色惨白,连呼吸都滞了一滞。回过神来之后,他恼怒地喝道:“来人……”叶亭宴换了第三支箭,开口打断他,语气忽然冷得有些慑人:“我自幼习箭,十岁时便能远山射雁、百步穿杨,我知道陛下先前不信,如今可要一赌?赌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快?”落薇仰头看他,忽然扬声笑起来。江上有风,她没有梳宫中那种规规矩矩的发髻,于是散碎的鬓发便被夹着水气的风吹得略有濡湿,她毫不在意,伸手将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拨开,从容不迫。“就算我曝尸荒野……”她缓慢地说着,一字一顿,声音与风声水声混作一团,飘渺若神音,“也绝不会回到你的牢笼中去。”叶亭宴目不斜视,沉声吩咐道:“开船!”船中之人得令之后,竟大胆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规规整整地前后传呼道:“开船——”桥上侍卫未得吩咐,一阵骚动,皆不知该作何举动。落薇朝叶亭宴走近了一步,回过头来瞧了宋澜一眼,接口道:“你便端坐在你的锦绣尸堆上,等自己死在我的前头罢。”落日之后,水泽上起了蒸腾的雾,这雾气空濛一片,可宋澜却在这茫茫的将夜之前,看清了船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叶亭宴仍旧保持着朝他射箭的姿态,夜色中唯有箭尖一点寒光亮得惊人,而落薇着纯白的衣裙站在他身边,像是芦苇岸边涉水而来的洛神。他忽然觉得这情景太过熟悉,熟悉到足以勾起他内心的隐痛。常照还以为宋澜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们离开才没有说话,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宋澜着魔一般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你是谁——”他伸手指着逐渐远处的游船,忽然激动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来人,放箭!给我把他们拦下来,快去,快去!”稀稀落落的箭穿过暮色投入苍茫之中,不知所踪,也有箭飞掠而来,在盾牌上击出一声声钝响。夕阳彻底沉重地灭了下去,天子的命令为时已晚,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满了帆,消失在了平阔的大河之中。此夜此行,顺风顺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时间调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们了。宋澜顺着断桥的边缘颓然坐下,竟觉得失了全身的力气。过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他们离去的东方显影,在水面上镀出一层银亮的光来。彦济率兵匆匆赶到,含痛禀告彦平已经被杀,朱雀和禁军各有伤亡,尚不能确定其中有几人是内奸。“还、还有……”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在家弟的尸体中,为陛下留了一块帕子。”宋澜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书的一行“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1]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宋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仰着头长长地笑了一声。“陛下!”常照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宋澜捂着伤口,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张口呕血,颓然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