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今日(一)“旧日往来罢了,哪里能记得这么清楚?”叶亭宴不忙不乱地回答,“娘娘何出此问?”落薇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叶大人方才说,今日才与张公相识,何以如此熟稔?”叶亭宴淡淡道:“张公德高望重,我听闻他突兀病倒,特地前来拜见。来前,我顺手从张公府邸前的街巷中买了一包绿豆糕,张公本不想见我,不知为何后来又肯见了,相见之后,张公含混地说了许多,人也虚脱过去,才让娘娘等了这么久。”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反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臣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张公莫不成是将我认成了旁的什么人?”张平竟能将他认成谁?身形样貌,分明不同,行为处事,更是天差地别,只有那一双眼睛有些神似,她在点红道初见对方之时,一眼对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后来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错落,就连眼神也并不相仿——叶亭宴双眼有疾,时常泛红,兼之其间的心机算计,哪有旧人澄澈干净的目光。张平竟病中朦胧,生了魔蠹,念着旧日之事,闻到那绿豆糕的气味,便将他认成了旁人。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时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想起那包糕点,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一别数年,连宋泠都离去了这么久,那做糕饼的店家却还在啊。落薇掩饰着情绪,反复去看叶亭宴的神态,对方却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没叫她看出来。担忧自己失态,落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扶了烟萝的手,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白藤舆。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侧的纱帘。叶亭宴还在原处站着,冲她拱手行礼。落薇便道:“张公病中糊涂,哪里还能认出什么人来,叶大人多思了。”叶亭宴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道:“是他罢,如若不然,娘娘为何问起我们的交情?”落薇攥紧了白藤舆的纱帘,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避重就轻道:“叶大人,明日刑部公审御前刺杀一案,你还是做些准备的好。”纱帘拂过他的面庞,随即便远去了。皇后的车舆经过窄巷,前后跟随了许多垂首的宫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萦绕一股炒绿豆沙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隔着纱帘和人群,她瞥见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长成了抽条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而此刻他们都恭敬地跪伏着,脸贴地面,她看不清。落薇收回目光,开口唤道:“烟萝。”于是车舆一停,烟萝掀帘进来,应道:“娘娘。”落薇吩咐道:“回宫之前,你到燕氏旧宅去一趟,请何夫人帮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让小燕帮忙,好好地查一查这个叶三,尤其是他这些年与汴都的往来。”烟萝答了个“是”,又疑惑道:“娘娘怀疑什么?”落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该生这样的疑心……寻常的事情,宋澜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澜派过去的人更晓当地事,便请他慢慢地、细细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告知我罢,若没有,就当是我多心。”她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饼的店家,为了区别绿豆与红豆,总喜欢以红曲在绿豆糕上印一轮月亮,是弯月,你去时,也买一块来尝尝罢。”凤驾去后,叶亭宴在张府门口徘徊片刻,还是重新走了进去。他一路缓行,至张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见张夫人。张夫人将他带来的绿豆糕摆进了盘中,正捧着那铜盘,预备进门,见他不免讶异:“小叶大人?”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豆糕,苦涩笑道:“叶大人可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卖这糕饼的商铺就开在这条街上,可老头子上下朝时,心中挂记的事情太多,总是想不起来买。从前是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时,常买了带来,如今娘娘正位中宫,不得闲了,家中仆役买来他又不喜,都以为他不爱此物,算起来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带来,他欢喜得很,旁人瞧不出来,可我是瞧出来了的。”
语罢,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些,连忙道:“小叶大人勿怪,人老了,总是爱絮絮叨叨的。”叶亭宴没答话,张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不知为何眼睛红了些,察觉她的目光,却微笑道:“无妨。”张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隐约有些伤怀,便多问了一句:“小叶大人与我家张公有旧吗?”“有的,”叶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进京一次,与张公下过一盘棋。”张夫人温言笑道:“小叶大人怕是记错了,平竟不会下棋。”叶亭宴也笑:“是吗?”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兰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张夫人一惊,还不待阻止,叶亭宴便仔仔细细地冲着前堂无人处磕了一个头。堂中蜡烛灭了,一片深深中,只能遥遥看见那块高悬的“敬天悯人”的牌匾。他行了礼后,一句话都不说地转身就走,张夫人满心疑惑,想唤住他多问一句,却忽地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竟忘了开口,就站在原地,眼瞧着他消失在了柳絮纷飞处。第二日刑部与典刑寺同开公审,落薇与宋澜并坐审席北边的古画屏风后。为免偏颇,帝后循例并不需亲临,来也是高坐堂后,鲜少直接干涉。审席前,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典刑寺卿三人并列,左侧便是宋澜就此案亲命的侍御史叶亭宴和临时委任的常照,右侧是玉秋实与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员。明帝执政时期,曾有一场著名的变法,而后变法拟定的《削花令》虽被废,“慎刑”的规矩却传了下来,是而遇此类极有可能连坐的大案,总要皇帝并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俱议。待林召与那驯马人被提上殿来,众人俱是一惊,只见林召虽然背上有些杖责伤痕,但也只是隐约透了些血来,而那驯马人遍身血污,虽能勉强跪伏,确是伤得重了。林召刚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主审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声!”大胤刑律中规定拷囚有时限,二十日内只许杖一次,林召和驯马人没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狱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现如今模样,又明白昭示,朱雀审问,并不依照律例行事。有个肃立的谏官当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台前,怕是要立时上谏言。他同僚连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扰了公审,就算行谏,也要等到来日早朝上去。落薇瞥了宋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宋澜未必不知林召轻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总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从前的诸般行径是否只是为了今日之事作掩护?倘若如此,这便该是个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讯也无用。这样想来,还是审问那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驯马人更方便。宋澜进资善堂的时日晚了些,因为得了宋泠的看护,也未被资善堂中诸位先生以“违拗律法”之名责打过,是而对于诸位御史、谏官持法典的严苛便没什么感觉。落薇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典刑寺卿开始依照律例问起话来,林召便道上场只是近日于射御一道颇有进益,想要抢个彩头好风光些,谁料那马突如其来地发了狂,叫他措手不及。驯马人便哭诉只是依职上场救人,哪里想到林二公子带着他拔了那把剑,更不知晓那古剑竟然开了刃云云。这些言语众人已经翻来覆去地听了许多遍,宋澜深觉头疼,有些不耐烦地靠在椅上。虽说他有意借此机会叫封平侯出些银钱填了亏空,但心中总是对于谁行刺杀、为何刺杀有十分好奇,皇位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此类事宜今后必定不会少,登基以来公开遇见的第一次,总该严刑重罚,以求威慑。刑部早已将那驯马人的身世来处查了个底朝天——他是宫中侍卫出身,早年间因犯了错被黜落,幸而于马术颇为熟稔,才没有被直接放出宫,而是贬到了暮春场。禁宫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语焉不详,据他自己所言,不过是碎了贵人茶盏这样的小事,如今改朝换代,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哪里还能证明真伪。如此情形,若双方皆是平民百姓,总能以同谋大逆论处,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与玉秋实亲近,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宰辅,三司反复商议,实在是不敢随便定罪。眼见连公审都要陷入僵局,叶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传了一个证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