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身着平妖监的官服走南闯北,见过的妖祟实在众多,可但凡开了智的大妖,哪个不是听到平妖监这三个字就开始瑟缩,何曾见过如草花婆婆这般猖狂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你在笑什么?”
“她笑你明明身为平妖监中人,事到如今,却还在用这样无力的话语威胁她。”回答他的,是凝辛夷。
她掌中的折扇被她隐回宽大的黑袍之中,再抬手以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毕竟以她的所做所为,便是召来半个平妖监的人,将整个白沙堤直接踏平,恐怕也不为过。”
程祈年面露愕然,不解其意地看向凝辛夷,却又很快想到了她方才的那些将草花婆婆逼到现身的质问。
妖神本应是一方庇护,乃是妖中最特殊的一类分支,正因为知道它们天然有约束在身,不能与人类为敌,甚至要一方水土的供养才能存活,所以平妖监才将妖神列为了妖之一族中,最是无害和善的一类。
在一些平妖活动中,与守护妖神合作也是常有的事情,因而方才在见到草花婆婆的出现时,才会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对她起疑。
直到凝辛夷方才点出她的名字。
凝辛夷重新看向草花婆婆:“我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草花婆婆笑吟吟看着她,哪里还有方才暴起出手的样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边说,边提步走到了依然面色凄楚惊愕的黄衣妇人身边。在黄衣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几乎同时,她已经换回了此前那张皱纹遍布苍老的脸。
黄衣妇人怔然看她片刻,散乱的目光重新聚拢,然后迸发出了雪亮到近乎锐利的光!
“是他们吗?”她原本已经逶迤在地的身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黄衣妇人一把抓住了草花婆婆的手臂,死死拖住,力量大到在草花婆婆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抓痕:“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吧?”
黄衣妇人身上的伤并不轻,纵使有满庭的治疗,那样近乎贯穿的伤口又岂是这么快就能治愈的。她动作过大,用力过狠,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让她本来就一片狼藉的衣衫更加污秽一片。
但她却全然不顾,好似那之前让她哀嚎的痛楚并不能影响她分毫,她只想听到草花婆婆的一个答案。
草花婆婆垂眼看着她。
片刻,她轻轻笑了起来,用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黄衣妇人的已经夹杂了白发的头。
“是他们。”草花婆婆说,那双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眼瞳中满是悲悯和温柔:“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黄衣妇人眼中开始有了笑意,那笑意浮在蔓延无尽的恨意上,交织在她光芒逐渐暗淡的眼瞳中。
阿宇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拼命地想要伸手拉住黄衣妇人,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她的躯壳,一无所获。
直到某个瞬间,黄衣妇人空茫的眼倏而一动。
她已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早已竭尽全力,如今不过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她竟然在这个瞬间,“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阿宇……我的阿宇……”她呢喃地向着阿宇的方向伸出手,恍然又想到了此前那些人的话语,在弥留之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一直都在娘身边,对吗……只是娘看不见你……”
无数次的尝试后,阿宇再一次向着黄衣妇人伸出了手。
这一刹那,阴阳交错,生与死的界限模糊,黄衣妇人看到了阿宇,也看到了默默站在不远处的阿朝和其他的孩子们。
“真好,你们都在,真好。”她的眼角沁出泪花,沿着她枯槁的面容流下。
那一滴泪在布满了灰尘的地上溅出微末痕迹的同时,黄衣妇人的手重重垂落了下去。
她的魂体并未透体而出,只有暗淡的光溢散出来,跌落在地,混成了太过不起眼的一点尘埃。
草花婆婆抬手,将黄衣妇人最后没有合上的眼皮拢住,然后慢慢起身。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年,却见后者嘴唇嗫嚅,手指微曲,已经扣在了身后的大箱子上。
程祈年并没有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经历过这么多次平妖,他的直觉却已经让他知道,接下来,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没有人注意到,黄衣妇人的手垂落时,玄衣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却又硬生生顿住。
只有凝辛夷向他的方向撇去了不动声色的一眼。
“你们都看到了。”草花婆婆倏而开口。
她已经回到了少女的样貌,神色中却残存着方才的和蔼,过分年轻貌美的脸上有了一双格格不入的悲悯双眸,就像是年少的躯壳之中被塞进去了苍老的灵魂。
“就如这位姑娘所言。”草花婆婆用手指卷起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所有这一切,确实是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