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画已是来不及,所以那天他父亲从府衙里回来时,便只当他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可当那天夜里,逐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给他已经红肿的手心涂药的时候,他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了。他不能生她的气。永远不能。年少时的他究竟给了他的小画灵多少的宽容?逐星或许那时从未来得及在意,也从未深想过。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细水河畔,拂过春柳的风,也应是盛夏蝉鸣的夜里,莹白的月。可惜后来颠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内,逐星眼见着那样幽深的宫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终磨平了他还曾年少时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双清澈眼瞳里的光亮。“逐星。”正在她晃神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他唤了她一声。逐星望他时,正看见他低眉,那双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那一瞬间,逐星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少年。衣袖如雪,明朗清澈。那是未经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国破的飘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不再记着曾经的怨与恨,也不再对于曾经自己没能救下自己的老师而耿耿于怀,愧疚难当。因为陛下说,让他忘记一切。时间不会往复,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所有郁结在心头,千年都难以消解的心结,终于得以消解。他也终于,开始为了自己而活。找回曾经生活在卞州城里的那个简单的自己,也找回曾经那许多被他遗失了的有关于人世岁月的温度。逐星握着他的手,不自禁地笑。她与他的这一场重逢,终归要多谢他来到每一幅画里,遇见她,解救她。“在想什么?”他在问她。“想攸攸。”逐星说。曾经极不愿意她提及这两个字的慕云殊,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甚至连他也开始轻轻地笑。垂着眼眉,他的面庞仍然明净漂亮。后来他牵着她的手,走上台阶,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来。旁边的窗户半开着,仍能看见里面的陈设,与曾经分毫不差。只是少了人的气息。仿佛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永恒的清净地,也再等不来曾从这里走出去的故人。“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慕云殊轻声问她。这的确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一个普通凡人的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而他即便是成了仙,也没有办法能令慕羡礼永得长生。更何况,或许父亲他,根本就不想拥有太过冗长的寿命。因为他总说,世间万物各有定数,而人之生死,也自有规律。就好像曾经的那位帝王即便是夺来了灵药,也终究未曾自己服下,反而将它灌给了慕云殊一样。即便是轮回过后,当年的帝王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但他始终灵魂未变。他从来都是他。而慕云殊即便是有心想要替慕羡礼延续生命,也始终无法让他跳脱出凡人的轮回命数,获得永生。因为灵药只有一颗,而昔年的满天仙神也早已陨灭得只剩下九天之境的那些了。再没有更多的灵药,能够令一个人真的长生不老了。慕云殊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满足父亲的所有愿望,再想办法让他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但他终究,没有办法陪伴他太久。因为他和逐星容颜不老,再十年的时间,或许他和逐星都将离开这里。“去九天之境!我们去看看神仙住的地方!”逐星说。“去那里容易,可要出来,却很难。”慕云殊提醒她。逐星瞬间就想起来晏灵川之前失去自己的躯壳不说,还被锁了大半的修为……她连忙摇头,“那我不去了!”“到时候再想吧!”逐星决定先不纠结这个问题,“现在要是说好了,那以后我或许又有别的地方想去了。”慕云殊但笑不语,他只是看着对面房檐的檐角处系着的那只铜铃下,有一只退了颜色的竹蜻蜓。那是曾经逐星留在这座院子里的痕迹。就好像她在慕家,他的院子里,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一样。风一来,就随着铜铃声响,来回摇曳着。天空中仍飘着细雪,洒在地上,铺散了一地的白。后来逐星坐在回廊的栏杆,双腿在半空晃啊晃,她忽然侧身,稍稍后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她的笑声清脆,像是忽然的捉弄。下一刻,她就被慕云殊的捏住了脸。微丰的脸颊被他捏得挤成一团,逐星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直接从栏杆上拽下来,落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