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星光灿。
我突然后悔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师傅,日后或许会被师傅留下来偶尔翻翻,其实我应当更直白些,这样才能有收藏价值,最后一句应当换成:师傅,我想死你了啊。
正文[〇二]烟花醉
清晨微曦,晓日初悬,东方遥远的天际悄悄露出了朝晕,染红了一角烟霞。
我穿上一袭长颈外袍,将头发松松绑起,对着铜镜,将那层男人的面皮贴在脸上。再慢悠悠地踱步去寻三公。昨日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一幅水墨画,有个着锦服的公子衣袂翩然地立在江边,风萧萧,浪滔滔,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啼血杜鹃映山红,宛若沉沉夜幕绽放的迤逦烟花。
他对我展颜一笑,声如润玉,“小香,过来。”
忽而他身后万丈浪起,势若腾龙,汹涌而至。天际昏暗,雷电交加,再一看,那公子已经不在了。
这个春梦和梦魇,就在一念之差啊。
我从梦中惊醒,仔细思忖了一番,这位公子的容貌我记不利索,但心头隐隐作痛。我这三年来,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男人只有两位:师傅和三公。那么,本着日思夜想的原则,我梦里的主人公要么是师傅,要么是年轻时候的三公。
踱到三公屋前,他端坐在院中,眼前一株凤凰花,开得很娇艳。他细细地摸了摸花瓣,摸了摸茎叶,摸了摸那叶子上的砂子,陶醉其中。佛说: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三公,是在思考芸芸众生的旦夕祸福。
我坐到三公身旁,问他:“三公啊,你最近有没有托梦给我?”
三公拈花一笑,摇了摇头。
我放心了,昨日夜里果真梦到的是师傅。我同他大致讲了讲梦境,“你帮我解解呗,这是吉兆呢还是凶兆?”
世人常说“周公解梦”,我一直在冥冥之中相信:周三公和周公必然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
三公缄默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瞌上眼睛将将要睡着的时候,他启口道,“牵肠挂肚啊牵肠挂肚。”我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就着阳光,再补个回笼觉。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做过这样一个梦。那时候我大抵只有十三、四岁,是个总角女童。梦中隐约有个年轻公子,托着我的后脑,用青花瓷勺将一碗汤药缓缓渡到我口中。在此之前,我总是极冷,无论用多少棉褥裹着,都抵不住,那寒意从四面八方一分一毫侵蚀我的心。但那药浆顺着喉咙流下去,好似有一阵暖流注入我的心田。
我幼时,有个妹妹,叫齐笑。齐笑总是会将我团团抱住,对我说:姐姐,小笑在这里陪你,要是还冷的话,我就去拾点树枝生火。我们俩就这么相依为命,浪荡在江南的大街小巷中。偶尔顺手牵羊得了只钱袋,我便会给小笑买糖人吃。饥困潦倒的时候,齐笑会翻墙到大户人家偷摘果子,然后我俩劫富济贫,坐地分赃。
那时,戏班子红红火火演着一出折子戏——《霸王别姬》。我和齐笑便跨坐在院墙上,对戏台上那群红白脸进行俯瞰众生的围观。
我捂住心口,对齐笑慷慨悲壮道,“虞姬啊虞姬~~本王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齐笑乐得咯咯直笑,作娇羞无限状,“霸王啊霸王,只愿君心似我心,此生无缘,来生再见了~~”
我满目疮痍,生不如死状,“哦~~虞美人既死,本王也不要活了。子啊,收了我去吧。”唱毕,我猛一甩袖,激情不已。只觉得眼前有物什闪过,我一摸袖管,里头空空如也。院中平地一声惊雷,“谁?!谁扔的鸡蛋?!”
我赶忙拉着齐笑一路飞奔,那江边的柳枝飘扬,那天上的白云飘飘。
可是,有一日,我醒来的时候,草棚里湿湿凉凉,却没见着齐笑。我赤着脚反反复复踏遍了城中所有的青砖小道,在大户人家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伸长了脖子盼来盼去。却是再没有见到她。入了夜,寒意如针椎一般扎在我四肢百骸,如百万只蛾蚁啃噬我的心肺。我在黑暗的草棚中抱膝蜷作一团,再没有齐笑替我生火取暖,苍茫大地只余了我一人。
夜黑风高的夜晚,我昏昏沉沉堕入了梦中。华梦初醒,身旁“劈劈叭叭”有火燃声,我挑起眼皮,模模糊糊看见个人影,手执了根树枝拨着火堆。
我张嘴唤了声,“小笑……”
那人转头,只着了白色中衣,火光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打下阴影,一跃一跃。他俯首看我,眸若深潭,“你好些了么?”
我睁眼想起来,身上的外袍滑落,是一袭绛紫色嵌金锦袍。我盯着他看,看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候,他抿了抿唇,有些笑意,“我很好看?”
我真诚地点了点头,“特别好看。”
他含笑将外袍穿上,那袍子与他的气质浑然天成。他在腰间系上一条镶玉银色宽带,接着迈步要走。
我急了,一把拖住他,“你是哪位大神?叫什么?”
“我叫安辰。我不是神仙,方才你病了,我给你医好了。”
我拽住他的袍角,“哥哥,你像我的亲人,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摸了摸我的头,“不行。”
我打滚,“我病没好,浑身都疼。心、肝、脾、肺、脏疼得无边无际。”
他哈哈一笑,“我不能带你走,我不是扬州人。只是顺道路过。”
我含泪啜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哥哥,我能上树、能爬墙、能种田、能收菜。你可不可以收了我?”
他低低地笑,笑声如丝竹般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