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月彼时正手执那酒杯往唇边送,忽地他停了动作,相当惊愕地望着我。
我从碟中拿了只粽子剥开,一面吃一面道,“此诗意旨咏粽子。”
楼西月手上一抖,“……”
“前几日胭脂苑的婉儿姑娘给刺史大人娶过门,那排场做得可真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经人家嫁闺女呢。”临桌有人八卦道。
我蹭了蹭楼西月,示意他竖起耳朵听。隔壁桌一行人三言两语将贺庭之同他的大小两房娘子的前生今世、祖宗八代全刨了出来。大体意思是:
苏婉儿曾是前徐州知府苏青的独女,苏青对贺庭之视若己出,不仅举荐他参加科举,且供他十年寒窗;苏婉儿与贺庭之彼时正当青梅竹马,恩恩爱爱;贺庭之高中状元之后立即下聘苏家,本来要与苏婉儿一并走上康庄大道从此如胶似漆,结发携手,白首不相离。但皇上一旨降罪,苏家没落,贺庭之罪臣充军,苏青不过多久便病卒,苏婉儿进了青楼堕入风尘。
贺庭之彼时得了南骑大将军抬爱,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被圣上降旨赐了徐州刺史正六品官员,且在京城里娶了陆小月作结发娘子。
他俩仍在新婚燕尔,陆小月尚在京城省亲,贺庭之只身一人赴徐州上任,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张灯结彩地将苏婉儿请入门。
我与楼西月全神贯注地将这些消息拼凑起来,形成了一出充满了权势、利欲、阴谋、背叛和爱情的三角戏。我感叹了一段话,“贺庭之,就是衣冠禽兽的陈世美。陆小月,就是巾帼红颜版的崔莺莺。最可怜的还是苏婉儿,简直就是陈圆圆转世、杜十娘再生。”
楼西月同意道,“总结得还不错。”
那么我就继续,“我以为,贺庭之心中呢,确实是有苏婉儿。与陆小月的姻缘,是为了攀附权贵,作为一只有着拳拳报国之心的状元,却因为没有靠山而壮志难酬;于是见着了南骑大将军,见着了陆小月,就宛若梦想只差一步,于是,他堕落了。尔后再发现,苏婉儿才是挚爱,于是回过头去追。”
我还想进一步剥析贺庭之的心理,忽然觉得脖颈上凉凉的,再一瞧身边的食客,目光皆同情皆惋惜皆惊艳地瞅着我。
低头一看,有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顺着剑往上瞧,见着陆小月一袭桃红衣衫,竖了柳眉,抿着丹唇,眼神划过一道厉色。
我颤抖,抛了个凄婉的眼神到楼西月那里。
楼西月心领神会地微微点了点头。
我踏实了些,陪笑道,“没……我方才在同朋友赏月,忆江南。”
楼西月十分配合地吟了首《忆江南》,“花落尽,寂寞委残红。蝶帐梦回空晓月,凤楼人去谩东风。春事已成空。”
连我这个只守着那首《咏粽子》过一辈子的人,都能听出来这首诗是多么地伤感,多么地意有所指地点出了陆小月目前独守空房的悲凉。
我不相信:眼前陆小月将剑架在我脖子上,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楼西月吟了这么一首催人奋进撩人热血的诗,是件巧合的事。
陆小月听了这首诗,如愿以偿地怒了,叱了一声,“你们这些人,日日在人后嚼舌根。今日我不教训教训你,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浑身颤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身先死。
就在陆小月那一剑将将要送我去轮回之时,眼前飞过一只粽子,她稍一分神。我只觉得有人一把拉起我的手,听着楼西月与我道,“跑~~”
楼西月健步如飞,揽着我的腰一路狂奔。察觉到后头一阵凛凛剑风,我回头,陆小月执剑直直向我刺过来。楼西月推开我,听到“嘶——”一声,他手臂被剑刃划伤,渗出些血痕。陆小月咬着唇挥剑砍来,楼西月一把拉着我将将避过。
我急了,“楼西月,你怎么不制住她啊?”
楼西月身轻如燕,楼着我飞于空中,踩着屋檐往贺府跑。
待到往前走了些路,我回头瞅了瞅,没见着陆小月追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个陆小月真是个刁蛮丫头。你方才怎么不治治她?”
他扯下衣袖将伤口粗粗包住,“她一个女人,我总不能动手打吧。”
我瞥了他一眼,哼唧道,“你倒是真晓得怜香惜玉啊。”
回到贺府,我拿出药匣子替楼西月上药,叹道,“我彻底明白为什么贺庭之要吃回头草了。那样一个温柔的苏婉儿同这样一个泼辣的陆小月,简直是云泥啊,云泥啊。”
楼西月抬眸扫了扫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喜爱温柔似水的。世间女子皆有可爱之处。”
我郑重与他道,“不错不错,你领悟得很透彻。”
他眸中灿然,望着我饶有兴趣地笑道,“自然,最不靠谱的我都见过,比起她来,陆小月已经好多了。”
我赞道,“你果然识女人无数,为师佩服佩服。”
替楼西月包好之后,我出了屋门打算回屋睡觉。静夜如斯,院中斑驳疏影。这样一个引人遐思的场景下,我见着那圆月正中,屋檐上头有一道清影。
那清影微微晃动,步履不稳。衬着月光那么一瞧,好似是陆小月。我心惊肉跳了那么一下,立马掉头回屋去寻楼西月。
推门而入之时,楼西月已经躺平。我紧张道,“楼西月,我在屋檐上见着陆小月了。她不会是方才被咱俩刺激了一番,眼下要跳楼寻死吧。”
语毕,我将他拉起来,一面往院中走,一面指着屋檐上的人影,“看,就在那,你快带我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