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无朝我点头微笑。以后,我便经常看薛青无到卓府来找絮瑶。两个人,时而品酒赏花,时而唱词奏曲,俨然一对神仙眷侣的模样。偶尔我在边上也凑个热闹,随他们说笑一番,连呼吸,也满是快乐的味道,历久弥新。我本就是一个快乐的妖精,我的世界,没有忧伤。我不会哭,只懂笑,不明白人世间的情爱,却知道,絮瑶青无此生不悔。这话是絮瑶自己说的,说话时那一低头的温柔,满面娇羞。“爱情,真能这般让人醉生梦死么?”某夜,我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满腹狐疑。“我们的小丫头也开始思念爱情了。”絮瑶在我身后,柔声取笑:“你若有心,这长安城里的大户,我爹认识不少,何不让他给你介绍一二?”絮瑶啊絮瑶,你又怎么知道,妖精要品尝爱情这旷古的滋味,谈何容易。“爱情的滋味,怎样才能体会?”我的神情充满期待,希冀絮瑶的一言片语,便能化解我对爱情模糊的幻象。絮瑶笑了:“也许,当你为了一个人而心痛时,你才能明白。”难道心痛就是爱情开始的讯息?我这样想,不免叹息,妖精的世界,哪里有心痛。眼看树叶渐渐枯萎,冬的气息临近。薛青无在这个时候告诉絮瑶,要为她做一把七弦琴,为她奏出世间最美的乐曲。絮瑶成了跌进糖窖的蜜蜂,几乎溺毙。那笑容,在世间绝无仅有。我嫉妒不已,却还是为她满心欢喜。可是自从许了这承诺,薛青无到卓府来的时间少了很多。半个月后,甚至没了他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絮瑶的心事,随之陡然增长。去过薛家好多次,家丁都说,少爷吩咐了不见任何人。絮瑶越发失落。“究竟发生了什么,青无,你这样,叫我怎么能安心?”絮瑶轻声念叨,话出,泪水悄然滑落。看在眼里,我的心随之一震,眉头皱了起来。也许,我已经被哀伤感染,超越了一般妖精所能涉及的情感。我去了薛家,用妖精的法术,没人发现。薛青无的房间凌乱不堪,一地的木屑,还有大堆棕色的马尾。为了这只琴,他竟然杀了这么多的马,而只取其尾。我惊骇不已。“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薛青无只是埋着头,面对尚未完成的琴,不住地呢喃。他的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色较一个月前暗淡了很多,嘴唇还有些紫。“这声音还是不对!”薛青无拨弄了几根琴弦,倏地起身把琴推到地上。“这样的琴,根本弹不出美妙的音乐来,怎么配得上絮瑶!”世间的男女,竟然会因为爱情而倾尽一切心力,甚至疯狂。实在让我咋舌。好在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薛青无总算捧着他精心制作的七弦琴,站在了絮瑶的面前。几个月的黯然,在彼此相对的一眼,尽化成灰。絮瑶笑了。薛青无开始弹琴,微风清幽的凉亭,一曲凤求凰,果真曼妙无比。“青无,我听到了,好美的曲子,好美的心意。”絮瑶跪在他身边,靠着他的肩膀:“青无,好久没见,陪我说些话好吗?”薛青无似乎没有听见,继续抚弄着手中的琴弦。仍旧是那一曲凤求凰。絮瑶的脸色微变,一直喊着薛青无的名字。薛青无看她一眼,只是说:“琴是我专门为你做的,曲子是我专门为你弹的,你都喜欢么?”不祥的预感突然滋长,我跑过去,拉开絮瑶。她却那样倒在我怀里,口吐鲜血。薛青无猛然醒悟,发了疯一般扑过来。絮瑶奄奄一息,头枕着他的膝盖,眼神里,怨悔,柔情,怅恨,痴迷,错综交杂。“怎么会这样?”薛青无泣不成声。“你杀了太多的马,琴弦上积聚了它们的怨气,还有你的疯狂你的偏执,这些天来日夜累积,这琴,染了魔性。听琴的人,便难逃厄运。”我一字一句的说着,恨极了自己。我是妖精,怎么能忽视了隐藏的杀机呢?而为什么又要等到无法挽回之时,才让我骤然明白过来?薛青无拉住我,颤声哀求:“泠儿,用你的法术,救救她。”我摇头,妖精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啊!“青无,你别难过。”絮瑶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最起码我知道,你所做的一起,都是为我。”眼泪溅到絮瑶手背上那一刻,沉睡的美人,永远不再醒来。而薛青无的神情,呆若木鸡,让我觉得他仿佛就那样魂飞魄散,随絮瑶而去。“泠儿,答应我,如果青无再碰这害人的七弦琴,一定要阻止他。”这是絮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哭了。妖精的眼泪,晶莹剔透,与人类无异。薛青无葬了絮瑶,在墓碑上刻着爱妻。可他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终日萎靡。他常对我说:“泠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不用替我操心。”依旧是潇洒倜傥的模样,却越发叫我怀疑他的强颜欢笑,心生不安。而更加不安的,是我面对薛青无时忐忑的心境。我已经无法再那样舒心地给他嫣然一笑,他的身影,他的落寞,甚至他的笑容,看在我眼里,都不再单一。那滋味,一琢磨起来就令我六神无主。是爱吗?我问自己,莫非我对这坎坷的男子由怜生爱?可是想起絮瑶曾说,当我会为一个人心痛时,也许才有爱。可我即使万般担忧,也不曾感觉心痛啊?这疑惑如此缠绕着我,妖精的快乐,被抵消了大半。五月十七,絮瑶的生日,薛青无的淡定中,隐隐有些暗涌。“泠儿,你去街上替我买几件漂亮的衣裳,还有些珠钗首饰,我想给絮瑶烧去。”忽然觉得,他宁可对已经死去的人念念不忘,也只把我当丫鬟一样差使。未免有些怏怏。但我还是去了。当我回到薛家,隐约听到那曲凤求凰,我就知道,一切都太迟了。原来薛青无只是要支开我,为的,就是取出我房中那把一直被看管的七弦琴。“为什么你还是要碰它?”我看着门口吐血身亡的家丁,字字凄厉。薛青无抬头看我,暗淡的眼,起了一丝光亮。“絮瑶。”他冲着我喊:“我就知道,我一弹琴,你一定会来听的。”原来他从未让自己抽离,这些日子的生活,不过是敷衍。我不作言语,走到他面前,一把操起那害人性命的魔琴,狠狠往墙上砸去。木屑飞溅。也许,我不该恻隐,留它到今日。薛青无全身颤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如死灰。良久,他清醒过来:“泠儿,是我错了。”说着,便蹒跚着往门外走。那绝望的背影,忽然抽搐。我看着他倒下,惊栗中奔跑过去,才发现,他竟然暗自将一把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脏。“我的死,是赎罪,也是解脱。”他凄然笑了。我豁然心痛。谁也没有警告过我,这感觉,会如此难受。“青无,青无……”我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抱他在怀里,放任他的血滴溅到我纯白的纱衣,一点一点晕染开,鲜明如爱情,从此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