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非的探亲假耗尽,被好劝歹劝赶回了上海,我妈又接回陪护重任。砒霜挂的日子越久,□□垮塌得越不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时期的难民也不过如此了。近两个月未正常进食,又一直卧床,本就不多的脂肪根本经不住消耗,最先塌下去的是腹部,接着是胸部,直接瘦到凹陷。手臂失去脂肪的包裹,腿部肌肉严重萎缩,只剩下皮包骨,胸前肋骨根根分明,多年运动练就的健美线条,说没就没,现在的我,扮演恐怖的骷髅怪人都无需特效化妆。
为了润滑肠道,每晚睡前要喝一杯蓖麻油,就着泻药下肚,蓖麻油治排便燥结,这种无色澄明的粘稠液体,咋一闻气味清淡,但入口后黏糊吧唧,好似一口陈年老痰,一股子腥臊从喉腔往鼻腔冲,继而辛辣无比,感觉整条食道和肠道都在开火把节,火烧火燎,胃里像有几百只青蛙,被恶心得吱哇乱叫,直想把刚喝下去的粘稠液体全都哕出来。该来的逃不掉,便秘还是姗姗来迟了。
某日,已经四五天没有排便的我,忽然肠道一阵抽搐,来了感觉,赶紧喊我妈帮忙,着急忙慌坐上马桶,左手扶住床头柜,双脚点地支撑身体,使出吃奶的劲,努力了许久,还是感觉到有一节僵硬的便便,卡在菊花口中央,无论我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排不出来,马桶里鲜红一片,漂浮着我的经血,我难为情地转头,向身后的我妈央求一支开塞露。担心菊花出血,我妈塞开塞露时动作轻柔,我趴着任她把甘油挤进去,没几分钟,肠道被无序打结,在腹中绞痛抽搐的痛楚再次来袭,我疼得头皮发麻,冷汗直流,捂着肚子继续用力,可那一节便便,依然顽固地卡在菊花口上,憋得我面色涨红。
我妈见状,也不嫌弃脏和臭,让我撅起屁股,她戴上一次性手套,试图手动帮我解决问题。手套太大了,一直打滑,我妈闷不做声,直接脱下手套和口罩,专心致志盯着我的菊花,徒手抠住那节像羊屎蛋一样圆溜溜邦邦硬的粪便,面不改色,用巧劲一拽,菊花通了,但也破了,一颗硕大的内痔掉了出来,菊花一侧血流不止,紧随其后的,还有我泄洪般的排泄物,和奔腾的经血,其间还夹杂着几块像猪肝一样硕大的血块,混合着粪便坠入马桶,溅得到处都脏污腥臭。
我妈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污渍,抽出湿巾擦手后立刻摁下呼叫铃,之后帮我用湿巾快速擦干净屁股,让我套上干净的纸尿裤,趴在床上等待护士来给菊花止血。接着她快步把便携马桶整个抱到厕所,又取出拖把和84消毒液麻利地打扫起卫生,等护士冲进病房的时候,我妈已经打扫完周遭的污物,冲洗好马桶,还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着消毒液喷瓶在消毒病房的地板了。
也许是昂贵的药物起了作用,也许是上天垂怜眷顾,转基因治疗的第九天深夜,湍流不息的经血,忽然就乖乖地止住了,除了痔疮破口流出的一点淡黄色脓液,纸尿裤持续几小时都是干燥舒爽的状态,长舒一口气,又活过来了。被我折腾了多日,24小时全勤伺候,精疲力竭的老妈,此刻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忽闪忽闪,眼球无序转动,看来睡得很沉,还做起了梦。
我把身体往上挪动,倚靠在床头,血液山呼海啸,疼得我清醒异常,砒霜也许是侵蚀了我的神经,腰穿和骨穿的穿刺点,会间歇性地出现针刺般的局部麻痹,右手像帕金森患者那样,十指总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肿胀充气的脸逐渐消肿,至少眼睛能睁开,视物变清晰了。走廊外还是老样子,静谧无声,闪烁着蓝色夜灯,子时一过,地缚灵们照例倾巢而出,在病区有限的空间内来回游荡,空洞的躯壳笼罩着纯白微茫。这些日子,胸口的袈裟环光晕不显,异常安静,而丹田里的舍利子,并不怎么听我的使唤,有几次试图召唤火焰,却像六脉神剑一样时灵时不灵。
逃窜的冤魂不见踪影,地缚灵们被暗红色火焰的吞噬之力所惊,对我有所忌惮,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看着这一个个心愿未了,被束缚在死亡之地的魂体,日日循环着生前最后的时刻,不由得心生怜悯。正当我望着经过的地缚灵出神之时,一个矮小瘦弱的魂体,径直穿过病房的白墙,站定在我的床前,沉寂许久的舍利子,似乎能感知到外来的威胁,瞬间从丹田处燃起赤红色的火焰,轰地一下将我整个人裹入其间,内焰温度如常,外焰滚烫炙热。在走廊上这些慌乱逃窜的地缚灵眼中,我宛如烈焰焚身的恐怖火人,被我接触到,便会魂飞魄散。
闯入病房的魂体看似并没有恶意,目测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仍保留着生前的模样,瘦削,光头,面颊凹陷,眼睛很大,穿着肥大的儿童病号服,脏兮兮的裤脚拖在地板上,怀里抱着只可爱的小熊公仔。它应该并不畏惧我,但本能地避开火焰的辐射范围,满脸稚嫩的好奇,朝我甜甜一笑,咧开的嘴里,露出化疗后期腐烂脱落的牙齿,它将手里的小熊递过来给我,火焰在接触到小熊的那一刻,竟然自动收敛锋芒,安静蜷回了丹田内。我费劲撑起身体,双腿搭在床沿,伸手接过小熊。这是一只灰扑扑的□□熊,浑身起了毛球,熊鼻子破了个洞,露出内里的海绵,一只腿上有陈旧的血迹,小女孩又凑近了一点,把小熊往我手上拱了拱,我的身体猛地一颤,灵魂深处轻微战栗:“姐姐,帮帮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听到魂体求助的声音,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懂得天赋之力存在的意义。
在我愣神的几十秒里,小女孩,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姐姐,帮帮我”。思索片刻,我撑住床沿,身体尽力前倾,伸出没有输液的左手,轻轻握住小女孩举着小熊的右手,我俩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它的身体不受控地涌出雾蒙蒙的白色雾气,迅速往我的手上渗透蔓延,手臂被寒气冻得僵住,丹田里的火焰感应到了这股极寒之意,轰的一下再次燃起,我的身体顷刻间被暗黄色的火焰包裹,白色雾气吱哇乱叫中烟消云散,而被火焰波及的它,受到了惊吓,松开了我的手,不过,火焰并未伤它分毫。
可能意识到白色雾气对活人的危害,小女孩闭上圆溜溜的大眼睛,皱着眉头双手握拳,好像在想办法控制。等它再次睁开眼睛,鼓起勇气握住我的手时,白色雾气没有再出现,而我周身的暗黄色火焰,也自觉收敛蜷回了体内。我把小熊放在床边,温柔地摩挲着小女孩鸡爪般瘦削的小手,用神识回应:“妹妹别怕,姐姐不会伤害你,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姐姐,我是囡囡,我妈妈还在这里,求求你帮帮我。我查出来生病之后没多久,妈妈也病倒了,家里穷,妈妈硬撑着不治,把所有的钱都给我治病了,但我不争气,花了好多钱,还是死了。我死的那天,妈妈哭得昏倒在这里,医生要救妈妈,妈妈不肯,妈妈跟医生说,宝贝囡囡没了,她也不想活了,爸爸怎么劝,她都不肯吊瓶,也不肯吃药。我守在妈妈身边,我好急啊,可是妈妈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想救妈妈。”
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肥大的儿童病号服,不合身地耷拉在地上,像极了难看的囚服,而这里,就是关押它的监狱。它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要喝那么苦的药,为什么要吊那么毒的瓶,为什么要打那么痛的针,它只懂爸爸妈妈很爱它,只拼命责怪自己不争气,着急妈妈不肯治病,哪怕身死,被执念牵绊,魂也未消,走脱不得,时刻不离妈妈身边,它只希望,妈妈能好好活着。
“你妈妈跟你,是一样的病吗?”
它肯定的点点头:“医生说我的病跟妈妈一模一样,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可能就病了”。
我心疼得伸出双手,轻轻摸了摸毛囊被毒坏的小光头,捧起它瘦得凹陷的小脸蛋:“囡囡,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姐姐,我叫陈兰婷,爸爸爱叫我婷婷宝贝,妈妈喜欢叫我囡囡。”
“囡囡,你在这里这么久,也看得到我,应该懂姐姐也病得很重,姐姐被关在这里很多天了,暂时还不能离开病房帮你去找妈妈。但是姐姐会想办法,把你给妈妈的话带到,劝你妈妈接受治疗,可以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空洞的瞳孔里微微聚焦,刹那间有了光,它扑进我的怀里,裂开嘴开心地笑了,腐烂脱落的口腔黑洞洞,看得我心中难过。得到我的承诺,它不再多逗留,欢快地退回走廊上,扒在窗玻璃上朝我挥挥手,扭过头融入同类,重回地缚灵结伴游荡的状态。生死有别,生人与魂体本质上早已天人之隔,形同陌路,贸然接触,生气受损,极伤元气,最初企图附体我的老头魂体,是被袈裟环迸发的光芒击退的,而刚刚与囡囡短短几分钟的接触,抵御亡灵寒气入体,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如果不是舍利子的保护,我的安危堪忧。
咦,不对呀,刚刚的火焰,颜色不对啊?赤红色的烈焰,在抵御地缚灵的寒气时,转化为暗黄色了!难道,舍利子并不止单一的火焰属性?躺回床上,被乏力和疲惫掩埋,刚刚的一切像是发了一场梦,久违的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我倒头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