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人全成了木桩石刻,他这小动静自然分外显眼。卢氏心疼儿子受罪,见状便对婆母劝道:“老太太,友哥儿身上不好,老这么站着他也难受,不如……”
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收回视线,自去旁边几上取了茶来喝。卢氏知道她已是同意了,便对蒋世平夫妇和稀泥道:“还不去坐下,今儿难得人来得齐全,咱们好好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那夫妻两个好容易得了特赦令,忙应了下来,缩到一边坐了。齐妈妈捧了茶来,一一奉给四人。这四个谁都不敢开口,只好都端了茶喝来掩饰各自情绪,一时间屋内只闻茶盏轻碰的清脆声响。
老太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老婆子屋里的茶就这么好喝?一个两个跟八辈子没喝过茶似地。”见她终于说笑起来,卢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忙赔笑道:“老太太的茶,自然是珍贵的,他们小辈当然要珍惜重视了。”说着偷偷向盛氏使了个眼色。这婆媳两个没闹翻之前合作了好多年,彼此是极默契的队友,这个眼神表示的含义盛氏自然是心领神会,再者此刻最重要的是哄老太太开心,她们私下的恩怨倒放在其次了。盛氏本身并不笨,这些由头在脑子里一转便清晰了,于是她也笑着凑趣道:“太太说的是,老太太赏的东西,吃了喝了都是能添福添寿的,我们抢还来不及呢。”
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她一拍大腿,笑嗔道:“自个儿的事还没闹清呢,倒来打趣我了,真真该打。”盛氏脸色一白,勉强笑了笑,慢慢垂了头似在自省,蒋世平欲言又止,看了看老太太和卢氏,也讪讪地低了头。卢氏瞥了他二人一眼,对老太太道:“老太太尽管放宽些心,孩子们年纪还小,有些事儿自然做得不够妥当,慢慢儿经历些事长些见识,也就好了。”
老太太淡淡扫了卢氏一眼,端起手中的茶,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轻轻咽下,方叹道:“我们蒋家在秦楚县也是一百多年的光景了,祖上人丁不旺,能安稳传到现在不过讲的是个家和万事兴的理。如今好容易开枝散叶,却又是事故不断,叫我如何能放宽心?”
孙辈两对夫妻屏息凝神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卢氏无话可回,只得跟着叹息一身。
这时,外头秦妈妈秉道:“老太太,几位小姐、小少爷来了。”话音未落,帘子一闪,一身粉色珠光缎子夏衣的蒋小玉笑靥如花地当先走了进来,她一见满满一屋子人,甜甜一笑道:“哎呀,今天哥哥嫂嫂们都来了,那早饭的桂花糖藕岂不是没得多少吃了?”
童言童语,惹得屋内众人忍不住大笑,老太太本来凝重的脸立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指着蒋小玉笑骂道:“你这贪吃的丫头,这么久不见你三哥哥,不跟人问好不说,倒先担心起自己的吃食来了,活该打嘴。”
蒋小玉一点不怕,带着蒋小环和蒋世恩给众人请了安,然后厚着脸皮滚到老太太怀里:“还不是老太太平日太疼哥哥嫂子们了,我看他们一来,就怕老太太不舍得多疼我了。”老太太笑着轻轻拍了下孙女雪白的小脸:“我还不知道你?平日最贪吃的,到了饭点一刻也等不得。罢了,也到了早饭时辰了,咱们索性就团团圆圆吃顿饭。”
蒋世平和盛氏终于舒了一口气,依老太太素日急怒的性子,昨天派了妈妈来代为训斥,今天这早起请安见面只怕难善了,轻则一顿好骂,若是老太太骂起了性子,罚去跪祠堂也并非不可能。两人本来惴惴不安,不成想先是有蒋世友挡着怒火,后头又有蒋小玉化解,算是有惊无险过去了。盛氏不由得眼带感激看了蒋小玉一眼,却见蒋小玉笑呵呵冲自己眨眨眼,一脸顽皮。
一顿早饭吃得和乐融融,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根本不存在一般。用了饭后,盛氏便起身请辞回去照顾儿子,蒋世平屋里安姨娘动了胎气,也需人回去照料。老太太暗生不悦,心里又怒气未消,索性眼不见为净,把卢氏和蒋小玉几个都打发走了,只留蒋世友夫妻两个说话。
再回到屋里时,方才满满一屋子人便一下子空了一大半,颇有些热闹散去的空虚。
老太太连齐妈妈和秦妈妈都打发出去,屋内只有祖孙三个。
蒋世友不知何故,悄悄和周韵交换了一个眼神,周韵微微摇头,她也不知是何故。两人大眼瞪小眼对看几下,只得双双看向老太太。
蒋老太太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几口,轻轻合上茶盖,眼睛虚看着前方,似在出神。过了一会,才回神过来看向自己孙子,关切道:“最近身子怎么样?可好些了?”蒋世友忙点头:“好多了,多谢祖母关心。”
蒋老太太略皱着眉头,徐徐叹气道:“你这孩子自打这回病了之后,倒和我越来越生分了。”蒋世友一惊,正要开口,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也怪不得你,我这些年尽往外头庵堂去住,不怎么在家,对你的照料也少。若不是这回你出事,只怕我也难得回来一趟。”她这语气,竟有几分萧索之意,与她那火腾腾的性子倒完全不符。
蒋世友这位冒牌货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学了刚刚蒋世平的样子,低头装傻。
老太太以为他心里的疙瘩不平,不免又添了几分歉疚:“老婆子以前尽顾着些不相干的事,倒拘束了你们夫妻两个。如今看来,你媳妇倒是个能干的,若是我早些放开手,只怕你们之间也少了许多波折。”
这话不但蒋世友,连周韵都怔愣住了,显然是太过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