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不想说话。
是谁刚才怨声载道的?
许是太累了,凝辛夷的情绪极难如此前般藏得天衣无缝,她素来面上都挂着一抹笑,所以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明显。
谢晏兮笑了一声:“昔时我也曾随家人平妖,不仅仅是扶风郡内,更北的北地也曾踏足。澜庭江的水我喝过,北地村落的水我也喝过,唯独今日这白沙堤的水,最是难喝。”
凝辛夷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动,变成了认真听他说话。
“比我记忆中的味道还要难喝,或许这就是死寂之地,连水都失去了活力。”水桶中的水被用了大半,谢晏兮也已经将他手上和脸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却还留了水珠在眉梢睫尾,于是这样抬眼看来时,日光打落,显得他的这一眼格外璀璀:“凝小姐莫不是觉得我谢家都已经凋零至此,我怎么还如此养尊处优,不识人间疾苦?”
凝辛夷的确这样以为。
听了谢晏兮的话,才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
倒是错怪了他。
但她姿容端庄,看不出半分心虚和歉意:“大公子何以如此作想?若是以往,高门世家不入世,难免会有这样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可如今天下,妖鬼魍魉横行,不入世,如何救世?大义当前,释家道家皆不敢再藏拙,何况小小门阀?”
这世上,或许也只有龙溪凝氏的凝家女,会以这样轻蔑的口气,说出“小小门阀”四个字来。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好似染着一簇要将世间魑魅魍魉都燃尽的火,那火从她的眼中,灼烧至谢晏兮身上,让他方才被抚平的清之气又重新燃烧起来。
她抬手很随意地将脸上的水珠擦落,额发被沾湿,露出的手臂上有细碎的小伤,衣袖也被剑气割碎,恐怕她人生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像神都的高门贵女。
但在她将长发挽到脑后,束起一个露出光洁额头的高马尾,再起身时,却分明像是天光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就这样走到谢晏兮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还有一段路才能下山,能坚持吗?”
路远。
走完半截山路,还有半截。
路过山腰,还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脚。
这段路放在平时,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从山腰峭壁一跃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来也用不到一炷香时间。
自她通灵见祟以来,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真正触碰不到清之气的凡体之人日常的艰辛了。
谢晏兮的体重当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这么多,他已经足够勉力,凝辛夷的额头却依然有了一层薄汗,日头愈高,深秋的午后依然炎炎,她神思难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识顺着方才的思绪,想要去回忆什么。
直到一股钻心般的痛骤而将她惊醒,那些她八岁之前的回忆就像是某种不能被任何窥伺踏足的绝对禁区,哪怕是她这样浅尝辄止地回忆一瞬。
“你怎么了?”谢晏兮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人的不对,反手将她捞住:“你还好吗?”
方才还眉目灵动的少女转眼间已经几乎被冷汗淹没,她迟缓地挣脱谢晏兮的手,慢慢蜷下身,似是想将自己保护起来,却又在思绪混沌的边缘想起了自己身边的人。
“一下……我等一下就好……”她埋首在两膝之间,一手按着欲裂的头,一手摸索着扯住他的衣摆:“老毛病而已,不必担心,我……”
她没能说完。
那股剧痛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一层一层的心悸漫卷而上,让她难以呼吸,平素里还可以运清之气来纾解,然而此时,她只能任凭疼痛将自己裹挟。
那只攥住谢晏兮衣摆的手慢慢失力,软软坠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凝辛夷的手指尖燃起了一抹灵火,那火倏而将她周身裹了起来,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守护灵阵。
谢晏兮看到了那抹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