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光点在黑雾中穿行。深渊底部没有生灵,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而这道月白色的光宛如一抹无形的利刃,穿云打雾地驱散前方的迷障。骨狼头顶夜明珠,背上载着虞穗穗和谢容景。为了让坐骑更加舒适,虞穗穗给它披上厚实的绸垫,垫子上摆着一块青玉案板,上面放着芋泥糕和一壶灵液。骨狼没有活着时的记忆,打从他变成死灵生物后,还是第一次触碰到这种软绵绵的织物,盖在骨头上麻酥酥的,很快将拿出软垫的人类少女视为了第一个主人。这段时日以来,两人除了吃饭睡觉,都是坐在骨狼的后背上前行。他们已经在深渊里赶了快两周的路,别说人,连只鬼影都没遇到。虞穗穗不知多少次感慨道:“这里也太安静了点。”殊不知,一人落地的地点是深渊最深处,缚灵阵的效果极强,就连亡灵和被污染的黑暗生物也无法在这里生存。谢容景垂下眼眸,他的五感比常人敏锐:“马上就会热闹起来的。”到了深渊外围,自是能遇上有趣的东西。不知走了多久,身旁的黑雾似乎淡了些,变成如阴天般的灰色。就连前方的道路也隐隐可见,不似从前伸手不见五指。根据虞穗穗博览群书的经验,这应是从最高危险区到达了一般危险区。她放下心来,左右坐了这么久,干脆跳下坐骑,两人一狼并肩而行。哪怕在如此诡异的环境里,她也分毫不慌,总归身边还有个大反派。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什么危险,她还可以继续她的挡伤害使命。大反派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怎么了?”虞穗穗问。谢容景缓缓转向西方,言语中隐隐有些期待:“有东西过来了。”他这么说,虞穗穗也发现了——大雾中似乎有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救命——救命啊——!”人影向虞穗穗和谢容景奔来,他跑得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他。来人是一名一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面容清秀,穿着普通的深蓝色布袄,似是一个书生打扮,见到虞穗穗后,他嘴一瘪,险些淌下热泪。“仙子,求求您救救我!”竟然还有人?虞穗穗微讶。这地方荒山野岭,雾还这么大,十米之外人畜不分,也不知谁家如此想不开要定居在这里。想到这是个奇幻世界,她并未放松警惕:“你是谁,从哪里来的?”书生畏惧地瞄了谢容景一眼。“我是五柳村的村民……家母病重,本想上山替她老人家挖些当归人参,怎料前些日子突然起了场大雾,我在浓雾里迷了路,就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了。”天照门脚下有凡人的村落和城镇,五柳村便是其中之一。凡人们打猎采集时误入迷雾中,听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书生站在虞穗穗身旁,心有余悸:“您是不知道这儿有多邪乎,我在一个石洞中整整藏了三天,随身带的干粮都吃完了,还好遇到了仙子……求求您带我走吧!”虞穗穗竖起耳朵,四周不似先前那般寂静,远方隐约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危险,就在大雾中。而且快要过来了。心中自带的雷达发出阵阵警报,虞穗穗现在是个修仙者,可她在自己的世界没和人打过架,穿到仙侠世界也同样没斗过法,她下意识想召出照水抱在怀里,想着实在不行还能用琴挡两下。可恶,忘了灵力还被封印着。虞穗穗从拿着琴改为拉着谢容景。雾里猝然串出一条黑色的猛兽,看起来像一头巨大的黑豹。却又不是活生生的豹子。一半白骨森森,一半挂着腐烂的皮肉,胸腔里空空荡荡,看不见本该有的内脏与血水。虞穗穗:……什么玩意儿,一上来就这么重口的吗?能不能照顾一下她这个初入仙侠世界的穿越者,比如安排一个新手村。当然,新手村这种东西都是给男女主准备的,轮也轮不到她和大反派。虞穗穗鼓励地看了身旁共患难的谢容景一眼,从挂件转为啦啦队。加油,小谢同学!你可以的!黑豹向两人的方向扑来,谢容景熟稔地取下腰间的短刀,他面无波澜,从容淡定。若是身上有件白大褂,就像是冷静的外科医生。说来也算他们倒霉,虞穗穗想。升级流里的男主:循序渐进,随着境界的提升,慢慢提高所刷副本的难度。升级流里的反派:开局地狱模式,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要和奇形怪状的东西近距离贴贴。面前的黑豹看上去战力不低,粗略估算有个三四重人类修士的水平。下一秒,谢容景手起刀落,砍掉了它的头骨。……彳亍。虞穗穗默默收起纷飞的思绪。不死生物们对上谢容景这个大反派……很有可能是它们更倒霉一些。蓝衣书生看见这一幕,面露惧意,瑟瑟发抖地朝虞穗穗的方向挪了挪。“仙子,这片雾里多得是这种东西。”男人说话时双眼还在四处扫视,犹如惊弓之鸟:“若是仙子愿意带我一程,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他身上没有灵气,应当只是个凡人。举手之劳而已,虞穗穗不需要他报答,只不太好意思地答道:“说来惭愧,我们还未找到出口。”只知道其中一个出口在正南方,通向天照门。至于别的出口,她和谢容景还在慢慢寻找中。“这个我知道!”书生连忙道:“我不敢乱走,一直待在这附近,来时的方向记得清清楚楚。”“这样呀。”虞穗穗弯起眼:“那你带路吧。”书生没动,仿佛有什么顾虑,直到谢容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他才敢迈开步子。“仙子,有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书生凑近虞穗穗,小声道:“与您一起同行的男人,似乎并非善类……”嗯,你说得对。虞穗穗觉得对方很有眼光。不过……她略带无语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书生。大哥,你似乎也不是正常的人类吧。一个大反派和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大兄弟,谁也别说谁。她从小就看过不少这类型的故事,最出名的叫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她和谢容景一路走来,别说是活人,就连根草都没看见。若说凡人能在深渊里全须全尾呆几天,虞穗穗是没那么轻易相信的。但见书生果然领着他们往雾气稀薄的方向走,她决定将对方当成一个带路工具人。工具人走着走着,脸上的笑意变得阴森起来。它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灵,自从被封印在这里后已经饿了好久好久。几十年?亦或是几百年?恶灵对生者有着极其贪婪的执念,尤其是身旁这种带着灵气的年轻女修……在它的眼里就像一盘美味佳肴。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书生象征性将虞穗穗朝迷雾边缘带了几步——主要还是为了引开她旁边的男人。书生也分不清谢容景是什么,但总归不是人类。既非人,那多半就是某只同样来狩猎的黑暗生物。是黑吃黑,还是和对方分一杯羹?书生陷入沉思,面部表情逐渐狰狞。“谢容景。”人类女修突然开口:“这个人的眼神好奇怪。”虞穗穗不确定大反派有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决定先提醒一下再说。被发现了?书生想。那就没办法了。它的指甲瞬间长长了数十倍,五官扭曲在一起,扑过来想要掀开她的天灵盖。突然,它听见“噗”地一声轻响。自己的魂魄,好像被人捏散了。……谢容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收回手。迷雾中,虞穗穗看到面前的怪物像破麻袋一样轻飘飘倒下,血溅了满地,连鞋面和雾气都染上了鲜艳的红色。而谢容景手心握着一缕快要消散的黑烟,眼角眉梢都是杀意被满足后的喜悦。大反派含着笑,高兴地将手里的恶灵魂魄展示给虞穗穗:“已经魂飞魄散了。”虞穗穗的目光慢吞吞地从那缕人形黑烟,移动到谢容景的手上——满是红色和白色的粘稠液体,……?她想到了那液体是什么,瞬间脸色发白。
不好,要吐了。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还是现场版。先前那只黑豹还好,这次是个人形怪,还是个非常像真人的人形怪。它的整个脑袋被大反派掰了一半,另一半还骨碌碌滚在她的脚边。——!!!她飞速转过身,趴在骨狼上干呕起来,细白的手腕微微发抖,眸子里笼着一层朦胧的水光。饶是早已知道大反派会杀人,刚刚杀的也不是人……如今看来,知道和看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倒不是接受不了,纯粹是场面太过惊悚。最近吃得都是储物袋里存放的点心,虞穗穗没吐出什么东西,她有气无力地趴在骨狼的背上,心情由轻松变得忧虑。看来,这段旅途并不是放松身心的异界度假旅行。而是精彩纷呈的恐怖逃生rpg,在国服上映还得打码的那种。她趴了一会,朝那颗头的方向看了看,头不见了,战场似乎已被谢容景打扫干净。若是以后经常看到这一幕,应该会适应些吧?大概。虞穗穗侧脸枕在厚实的软垫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就像以前不大敢看恐怖片,后来看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免疫了。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谢容景方才是去将地上的残骸清理干净,现在又重新回到了虞穗穗身旁。他先前的欣喜早已烟消云散,脸上仍旧带着礼貌的笑意,漂亮的瞳孔里却幽深一片。虞穗穗和谢容景熟了,知晓对方这是在不高兴。她试图用大反派的脑回路揣测。……莫非是……被嫌弃了?虞穗穗恍然大悟,她现在四舍五入也算是谢容景的阵营,作为团队的一份子,老板杀个怪而已,反应这么大会显得整个tea画风偏颇,一点也不反派。不得不承认:要想成为一名入乡随俗的优秀穿越者,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想到这里,虞穗穗微微有些赦然。谢容景本来就不大乐意带着她,这会儿只怕是已经在后悔了罢。虞穗穗揪着软垫上的毛毛,心道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大不了,下次尽量保持淡定就是了。大反派走近时,虞穗穗注意到有透明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往下滑,滴滴答答。他方才应是去洗了个手。察觉到她的视线,谢容景停在原地,用帕子擦拭指尖。他们在深渊底部行走时,偶尔会路过川流着的溪流。两人从不曾取过那里的水,虞穗穗是怕水被黑暗生物污染过,谢容景倒不必担心这些,他主要是嫌弃亡灵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容景擦手的动作很慢、也很细致。他低着头,长睫在眼脸上垂下蹁跹的影。谢容景仔细地将血迹洗掉,再一点点将残留着的水珠也擦得干净。再抬手时,手腕洁白,指节一尘不染,如雨后修竹。……两人一狼重新上路。谢容景仍是那个温温柔柔又客客气气的样子,还在她面前摆出一碟新的甜糕。仙侠世界的食物能存放很久,甜糕里掺了桂花与杏仁,刚从储物袋拿出时,连漂浮着的雾气也是香甜的。嗯……大反派这个老板似乎还不错。虞穗穗咬着软糯的食物,含混不清地想着。既能自己打怪,打完怪还会记得把自己收拾干净,可以说是有很强的自我管理意识,完全不需要她这个队友做任何事。更重要的是,即使看起来情绪不佳,也没有发表半句评价,举手投足间反倒隐隐在安慰她。于是,她勾勾小手指,扯他的衣角。“以后我会慢慢习惯的啦。”大反派态度良好,她就也能迁就这个老板的进化路线,比如接受后续的惊悚rpg副本。“……”谢容景闻言,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般,不知所措地缩回手。他垂下眸,轻轻说:“嗯。”“……穗穗最棒了。”半月后。他们虽仍未走出深渊,但雾气已然肉眼可见地愈来愈淡。出口就在不远的地方。虞穗穗本已做好阅览无数场恐怖片的准备,连应对的措施都想好了。她可以把怪想成一颗颗大白菜,也可以试着进行脱敏练习,还可以干脆闭着眼睛不看,等谢容景处理妥当再叫她。谁成想,准备好的措施一个都没有用上。原因无它——两人走了这么久,也未曾再遇到任何一只怪。无论是飘荡着的怨魂,还是阴森邪异的恶灵,亦或是奇形怪状的黑暗生物——全部都没有。连续这么多天风平浪静,虞穗穗又过上了坐在骨狼上晃晃悠悠赶路的惬意生活,谢容景给她腾了大半的位置,她甚至可以躺在狼身上看话本,看累了就吃吃点心睡过去。“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好像不刷怪了。”这天,她终于意识到了异常,略带讶异地对谢容景说。谢容景轻易地理解了什么叫不刷怪,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唇角微微上扬:“对哦。”“怎么回事呢?”虞穗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思忖着这些天的生活,越看越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不禁开始忧虑起来:“它们不会是要一起攻击我们吧……你能搞定吗?”谢容景挑眉,轻笑出声。他随手摸摸她的后脑勺——用那种撸猫毛儿的手法。一人又闲散地晃了两个时辰,夜晚到了。深渊底部照不进光,永远是黑漆漆或者灰蒙蒙的一片,然而虞穗穗的生物钟却异常准时。哪怕这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时间一到,她仍是雷打不动要睡觉的。虞穗穗躺在铺了两层的软垫上,不一会便进入梦乡。谢容景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再起身时,衣袂无风自动,腰间一点寒芒若隐若现。是那把见过血的短刀。他面上的表情温和而自然,独自走向迷雾深处。虞穗穗今天醒的比往常早些。随手塞进储物袋中的话本不多,仅仅四五本,全部看完后就少了一个能在坐骑上打发时间的活动,只剩下睡觉和吃东西。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的觉自然就没那么沉。她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老老实实蜷缩在她身旁的骨狼。而骨狼的主人却不见了。虞穗穗:!!!她彻底清醒过来,沉重地拍拍骨狼的爪爪:“朋友,出大问题了。”“什么问题。”虞穗穗思考了一下措辞:“是这样的,你的主人他……离家出走了。”有道是搭档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料还未大难临头,谢容景便一声招呼不打的单飞了。嗯?等等……她和骨狼面面相觑,黑眼睛看着绿眼睛。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应该不会说话吧。她回头,看见茫茫大雾中的谢容景。他们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深渊边界,连雾气也只是淡淡的灰,谢容景站在雾里,身姿颀长,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飘飘渺渺的云。“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大反派语气温和,发梢上挂着湿漉漉的水渍。原来不是离家出走。“白天睡太多了。”虞穗穗好奇道:“你方才去哪里啦?”谢容景将手背在身后,他神色和缓,声音如泠泠寒玉,面上犹带三分笑意。“在附近随便走走。”虞穗穗语重心长地提醒他:“最近实在太和平了,总感觉怪怪的……你一个人散步时最好不要走太远,小心有什么埋伏。”这里死气沉沉,充斥着经年不散的深色雾气,只有面前的人类少女是鲜活的,宛若浓重铅云里投下的日光。“好。”谢容景笑容不减,点头一一附和。他今天穿着身纯白锦服,清冽出尘,好似冬日里薄薄的银霜。他不动声色地又将手往背后藏了藏,他的指尖残存着怨魂的气息,手心里还捏着半颗不知名怪物的心脏。收拾片刻后,一人继续踏上征程。虞穗穗瘫在靠垫上放空。不知不觉,惊悚副本早已切换成了闲适的度假旅游。今日风平浪静,又是没有怪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