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她与阿开都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可景云并没有第二个可以吐露心思的人——又或者说,即便存在第三人,她还是会选择阿开。
无论她如何给自己洗脑阿开只是盟友,也牢记羞辱伺机报复,但阿开仍然是她低谷人生中唯一的光。
她紧紧攥着衣角,既无奈又羞耻。
阿开抬手,在她浑浑噩噩的小脑袋上轻抚了几下,他的温柔一如往常、无比受用,哪怕彼此还在冷战,哪怕她仍有愤愤不平的怒气,也敌不过他轻轻一句,“还有呢?”
可一想到这样的温柔遍地撒网,景云就不爽起来,其实这几天她不光在和阿开置气,更有些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别扭。
“算了……”她别过脸去,“你既会白胎青瓷,现在又学了黑胎青瓷,哪里会懂手艺失传的感觉……”
“我懂。”阿开突然这样说。
景云一怔,抬起头来,他的眉眼有一种安静的力量,柔和中透着锐利,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也有固执己见的时候,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答应的事也坚决不做,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她莫名地相信。
就像她当初选择与他结盟一样。
不管她现在是讨厌他、还是讨厌他、还是讨厌他,景云都还是只有他。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徐徐道来:“其实我当初学建模、学数据分析,都是为了想找回景家的手艺,因为我爸不学无术,连制瓷的配方都没保住,所以就算如今我想学,也是无从下手。师父与章师伯也是一样的,他们的手艺都没能传给子女,只是因为有你,才不致失传。”
“嗯。”阿开点头同意。
然而她话锋一转,“可如果没有你呢?又或许,你晚来了二十年呢?”
“你的意思是,倘若这些技艺都有记录留存,那么即使一时没有传人,也不会就此失传,日后有人想学,便能继续传下去。”阿开摸了一下鼻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还没全懂,“可各家不都有釉方吗?”
景云反问:“秘青瓷也有釉方,师父怎么没烧出来?”
阿开愣住了。
浩然斋的现状刺痛了景云,而章老太太买回的竹编水瓶壳,才深深触到了她心底不为人知的隐秘,那样娴熟复杂的编竹动作,又岂是抽象的文字可以描述的?
“釉方写得再详尽,也比不过口耳相传来的清楚明白。”
青瓷工艺尤其复杂,不同时期、不同大师都有自己审美情趣与独门技法,纷繁多样、千变万化,而千年来传承青瓷技艺的方式只有釉方与口传身授,一旦出现断层,技艺就不复存在。
如越氏青瓷,如古代长窑,它们闪耀千年,陨落一瞬。
这下阿开完全理解了,“也就是说,有些技艺其实不必失传?”
说到她的专业,小狐狸不由地提高了语调,“我之前研究各类数据库的时候就有发现,文化遗产的数字化保护早已搭建起框架,但诸如青瓷一类的非遗技艺仍是大片空白。”
文化遗产是历史遗留物,只要精心看护就可以源远流长,但非遗技艺不是,它是一种无形的、活的生命,如果将它放进博物馆,所能展示的部分也只有结果、而没有过程,一切文字叙述在繁星般的技艺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一个保护罩,一盏高射灯,并不能给予它传承的力量。
“只有对这些技艺进行具象化的记录,图像、音频、视频,数字复原、三维建模、虚拟影像……构建出一个完整、全面的数据库,技艺才可能永久留存下去。”
她想要找回景家的手艺,也想要振兴景宝斋,可现在她更希望那些遗落的技艺不要被遗忘,尽管她连振兴景宝斋都还没实现,但是——
“即便没有100%的把握成功,可这是我擅长的事,那么……我成功概率就比别人大。”
她像一只在夜里狂奔的小狐狸,目光灼灼,身姿矫健,长长的尾巴在风中飒飒飞扬,纵使黑夜无边,她亦要逐月向前。
因为这是让她觉得快乐的事。
阿开曾问过自己,当初留下她是对还是错,因为她萌生私心,究竟是好还是坏。然而此时此刻,在这样一处僻静之地,在这样一间落满尘埃的旧屋中,他见到了夺目耀眼的光芒,听到了震耳发聩的声响。
原来,那是最错的事,也是最坏的决定。
在他还是阿开的时候,他遇到了最好的人。
他墨色的眼瞳中翻涌着深藏不露的情绪,小狐狸摇摇耳朵,有点紧张又有点傲慢,“非要我告诉你……说了你能听懂吗?”
他轻轻点头。
她像是有些不信,“那你说说看,懂什么了?”
他抬起头来,月光映在他眼中,像一汪宁静的泉水,“你很好,特别、特别的好……”
“我不是说这个。”
“我喜欢你。”他微微一笑,星辰闪烁,万物光华。
“……”
“特别、特别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