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小灯让苏明雅帮他易容回佰三的模样,他要出去。苏明雅垂眸看他,有些探究和忧虑,一旁的关云霁不答应:“出去做什么?你来千机楼不就是为了见顾瑾玉?现在见到了,你就安安生生的,别踏出这个大门,有事大可让我替你做。”顾小灯摆摆手,谢了他的好意,但出门势在必行:“我还想看一看这里,不做什么,就是到处看一看。之前一直在脑子里回忆,在嘴上说,在小鸢的画纸上看,到底还是飘忽……走走看看吧,在它还在的时候。”关云霁默念着他最后那句话,眉头皱了皱:“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很怅惘?”顾小灯挠挠头,小声絮絮道:“因为我没想过你们一开始想的就是把这里埋葬掉啊?千机楼这个地方,我是讨厌,也害怕,可是,可是我也没想过要把它夷为平地。原以为你们合力来讨伐它,是为了把它从坏地方改变成个好地方,它毕竟是个工艺高超的山中建筑,是别处没有的厉害地方,有很多堪称鬼斧神工的小奇迹,可直到昨晚我才知道,原来顾瑾玉想的是把它炸毁了事,一劳永逸地埋进地里。”关云霁愣了愣,顾小灯脸上向来情绪分明,欢喜便是笑眼弯弯,哀愁便是泪盈盈,感染力十足,总是不经意地戳人心窝,关云霁爱他亮晶晶的样子,看他苦闷就觉得心颤。他想哄他,只好讷讷地从利害陈述:“小灯,我知道你心软,但这里制毒猖狂,逆贼横行,影响又深远,俨然是分裂晋国的一大块脓疮,当然得是挖掉。更不要提它戕害过你,不灭后患无穷,谁知道以后会有多少个像你一样的人受它践踏?”“灭它是把它里面的人也一并埋了,对不对?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后患来自于人,可千机楼里的人不是都罪大恶极,你看我现在也好好的噻?千机楼里也有人教养和救助过我,我身上有这里的一部分。”关云霁眉头跳了跳,看他一副要趟进浑水的模样,不得已地看向顾小灯背后默然的顾瑾玉,心想,你大爷的!千辛万苦送上门来的老婆被你一个人睡了,你不好好保着,怎么跟他说些不必要的东西,让他伤身伤神又伤心地掺合进来?可恶,谁家正室这样放养老婆?他情愿顾瑾玉把顾小灯用被子裹起来藏在床帏里,也不乐意看他卷进来。苏明雅倒是没置喙,情绪都掩在眼睛里,伤情又温和地看着顾小灯,配合着把他的脸易容成佰三的模样,画完他右边半边脸时,指腹贴着他下颌轻声说小心,也是说给顾瑾玉听的:“小灯,你若出去,别的不提,那姚云正近来没出现,不定然在生什么事端。”顾小灯后仰,后脑勺便靠到了顾瑾玉的胸膛,他下意识抬头看他,顾瑾玉的眼睛微微泛着红,在专注地看他左脸上残留的淤青。他一字不提,避而不谈,身上的肌肉却紧绷了,似乎正在按捺什么戾气。顾小灯心脏一跳,他光顾着央顾瑾玉留下外甥,却忘记了和他们共有干系的还有一个臭弟弟。他刚要张口,顾瑾玉眼里的赤色浓重了些,先他开口:“小灯,别求情。”顾小灯说不出话来,眼圈慢慢红了。梁邺城中,深秋快要见底时,顾平瀚逼着方井和许斋把他带到了梁邺城里的神医谷据地。于是四处奔走的张等晴一回来,身上的蓑衣还没脱就看到堂里杵着个扎眼的大块头,忙得直跳的青筋差点冲出天灵盖:“按照原计划你不是等入冬了才来吗?”顾平瀚月余没见到人,快要死第二回了,现在见了人便原地活了:“来看……”张等晴直接打断:“看什么老子,西平城还有临阳城你忙完了吗你?瘟猪千机楼搞我神医谷,那么多水师是闹着玩的吗,你不去帮着看紧点啊?!”前阵子顾瑾玉的人传出了信,西境水师要协助千机楼攻打临阳城以歼灭神医谷,兴师动众地给千机楼交投名状,换取顾瑾玉一个人在里头的倚重。张等晴刚听到这消息时深刻怀疑过顾瑾玉的居心,要不是来自北境的顾氏亲信一拨拨地秘密潜来找他汇合,他真要怀疑顾瑾玉和千机楼同气连枝了。顾平瀚围着他说话:“我安排好的,还有我五弟在前锋。”张等晴赶他远点,转而问自己人,天象师许斋讲话简练不偏私,概括了顾氏一门三人执掌的各部情况,虽然文政将党各有分治,但至今各不冲突。张等晴点头,这才把蓑衣脱下来抖抖雨水,看也不看顾平瀚,话却是严厉地说给他听的:“一家子乌鸡斗眼,要是趁着这种时候搞长洛的那一套争权夺利,搅了阳川的江湖,坏了老子心心念念的务事,那你们这三口棒槌就给老子找根麻绳吊去。”顾平瀚认真地找来找去。“……麻绳事后再说!”张等晴没好气地把蓑衣挂好,“棒槌,吃饭没有?”顾平瀚顿了顿,点过头,张等晴也就不搭理,自顾自跑去和下属们一块啃椒盐肉饼,草草果腹了事。啃完后,顾平瀚忽然把一包裹得严实的东西递给他,张等晴狐疑地拎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他喜欢的北地鲜枣。他哑然地挑出一颗,擦擦就往嘴里扔,味蕾顿时恢复。“谢了。”“唔。”张等晴的焦躁随着甜津消下去不少,顾平瀚感觉到了,便开始说话:“我不来添乱。”“你最好是。问题是你的命金贵,千机楼一直悬赏你的脑袋,这里是他们老巢的门口,你来西境十几年也是第一次踏足梁邺城,掂量着小心点吧。”顾平瀚点点头:“你更要小心。”“我比你有出息一点,我防得了烟毒。这几天雨大,我要和部下去刺探千机楼的烟草种植地,你就别掺和了,省得不慎吸了几口原地抽疯。”张等晴肃穆地扫他两眼,“本来就有点抽疯了。”“……”张等晴嘎嘣啃枣啃舒服了,珍惜地把剩下的鲜枣包起来,听着屋外的雨声拍了拍顾平瀚肩膀:“提前来就提前来,你别乱跑,去和顾瑾玉那批北境部下接洽吧,这个我搞不定,得你们那样的去管束。”顾平瀚脸上凝聚起一点凝重,和他一起看向外面的秋雨,水净万垢,但梁邺城的水既冲刷不掉烟毒,也浸不了北境的破军炮。
两天后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张等晴趁着城中再兴祭祀的关节,冒雨带领部下好手一起潜去千机楼的种植据地,尽管已是第五次秘密勘测,每次深入都惊心动魄。张等晴仗着大雨的遮掩潜入了两天,艰险地全身而退,回到据地后刚喝口热水,就被神医谷传来的最新消息骇得跳起来。跟在一旁的顾平瀚被喷了一脸热水,眨也不眨地任由水珠流进眼里:“怎么了?”张等晴惊骇之下把水杯捏碎了,怒不可遏得简直想揍顾平瀚一顿,抬头见他一脸水,怒火勉强平息,咬牙切齿地把神医谷那头的消息告知:“托你们西境水师的搅和,千机楼的死士闯进了神医谷,其中一个掳走了我‘弟’!’”顾平瀚下意识后退一步,怕被弟控当头一捶。若不是今年中枢庙堂强势干涉,西境的江湖仍会维持着阳川上下游的平衡,千机楼再人多势众也不能这么迅疾地突破神医谷,顾平瀚钝钝地感到对张等晴的抱歉,但很快又发现他意外的冷静。他也跟着冷静了,傀儡进不了食,但含一含无妨,于是他把流淌到嘴角的水舔了。张等晴头顶乌云密布,冷静但不淡定地骇了半晌,直到手里被塞来新一杯热水才回神,抬眼时看到顾平瀚古井似的眼睛。“小灯真的被掳走了吗?你的反应,不太像。”张等晴手抖起来,连日来无从发泄的惶然焦虑挣出了一丝半缕:“小灯压根没去神医谷避祸,留在我家里的是易容成他的样子的苏家人,他……跑去千机楼里了。”顾平瀚迟钝地想了想,笨拙地安慰:“瑾玉会保护好小灯的。”张等晴沙哑地嘶吼:“他最好是!”“不是就一起打他。”顾平瀚连连点头,一副不管弟弟死活的模样,“打进棺材里也不妨事,他的棺材就在将军府里。”张等晴:“……”十月初七时,消失了近月的姚云正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姚云晖面前,中气十足地喊了声爹。姚云晖看他的样子,笑不出来:“别,为父倒喊你一声爹得了。正儿,你耍够了?如愿没有?身上的伤严不严重?”姚云正满不在乎地揩了揩侧脸贴着的药纱,笑着应没事。姚云正上月在金罂窟里闭关了几天,重阳节被姚云晖强行召出来,声称亲哥已被送进棠棣阁,不会来打他,让他安心过个节。只是他压根安心不下,在金罂窟里闭关根本闭不出个安定,无论怎么回避,还是满脑子想着“第三个嫂子”。他另辟蹊径地想不如以毒攻毒,长洛的“第一个嫂子”鞭长莫及,去不了那,西境之内总可以,于是行动迅速地秘密带着死士出了千机楼赶去临阳城,费了九牛二虎从神医谷里薅出来“第二个嫂子”,代价是险些全军覆没,手下的死士全死了。姚云正也险些丧命,他还是不在乎。姚云正刚回的家,这会就迅速来和姚云晖报备,把临阳城的战况详细上报:“那批水师听从将命,围攻在临阳城外打自己人,精彩得很,我监督了两天,顾瑾玉的部下很听话,直接用上了破军炮,把临阳城的城墙轰裂了。”姚云晖也收到了消息,脸色稍好了些,问他:“正儿,神医谷如何?”姚云正笑起来:“麻烦得厉害,蝗虫一样难杀。您看我,带去的人个个成了花泥,我看还是让那些北境军开路好了,得让他们把临阳城轰到大乱,蝗虫窝才好收拾。”姚云晖摇摇头,随即问他:“人呢?”姚云正装糊涂:“什么人?”“你哥那带来西境的替身,那个笑起来声音有点像你娘的少年。”姚云正又笑了:“哦,您说这个啊,父亲不用插手,那人暂时在我寝殿里放着吧。”“你若喜欢,把他眼睛挖出来。”这意思是让他别往断袖上去乱搞,他笑得更厉害了:“您放心吧,儿子不喜欢。”姚云晖欣慰又怀疑地打量他。姚云正懒得解释,挥挥手便转身回去。他懒得和他爹说,他这趟要死要活的,命都要丢了的,结果劫回来的是一个假货。姚云正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气得直笑。小义兄,还没见过,小义兄的替身,也没抓到。一个小嫂子都没捞到。真他娘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