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霏微转身,闹腾了这么久,外面夜已渐深,清透的月华洒在身姿颀长的男子身上,将他如刀削般的侧脸照得有如一块温玉。
曾经,谢修也没有这么瘦削,步履中透露着意气风发的色彩,不似如今,沉稳如老松。
不似当年那般恣意,却也没有朽木般的死气了。
这样的月光让她突然忆起书院后山挹清池畔的夜晚,杜霏微夜夜哭泣,而谢修就在池水对岸看着她一动不动,宛如山雕。
沉稳如老松也比死气沉沉的朽木也好,无论如何,旧疤总有褪落的那天。
谢修仿佛没有看到杜霏微的目光一般,他径直步入正堂,轻轻俯身以示对老者的尊敬,继而开口道:
“传圣上口谕,前户部侍郎杜皓之女师出名门,词意练达,明察秋毫,今诏其明日午后到宫中叙话,钦此。”
皇帝要见我?
明察秋毫?是谢修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了?
皇帝居然如此信任他?
杜霏微向谢修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谢修点了点头:“杜姑娘,明日卯时三刻,谢某来府上接您一同前去,还请杜姑娘提前做好准备。”
杜霏微点头应了声,纵有千种疑问,也不需要让他们几个人知道。
她原以为谢修来这一趟就为了传一个口谕,不料谢修传完口谕之后居然没走,反倒是对堂上众人道:
“诸位,杜姑娘只是那枯骨案的报案人,她本人并未有任何牵涉此案之处,还请诸位莫要为难于她。”他温和地看向众人,语气不疾不徐:“谢某与杜姑娘曾有几面之缘,当初侯府的赏茗宴在下也叨扰在侧,依谢某所见,杜姑娘在此事中,并无过错之处,诸位切莫误会了她。”
说完一揖,转身飘然而去。
四叔祖点了点头,很是赞赏,不愧是陈郡谢氏的子弟,身居高位,年纪轻轻,却不卑不亢,温润从容,后生可畏啊。
谢修这么一解释,杜霏微倒是省却了一番口舌功夫,她懒得再与韦夫人掰扯,谢修言语中也未曾透露她正在寻宅子的事情,还算妥帖,干脆问了安,趁着谢修尚未走远,直接追了上去。
杜霏微上一世习惯了退让和等待,重生后反倒是开阔了很多,不喜欢拐弯抹角,既然谢修多次出手相帮,今晚又暗示如此,她决定干脆问个究竟。
许是从宫中出来,马车坐得疲惫,杜霏微追出府的时候,看到谢修刚好快要走到大路的尽头。
如果说刚刚在庭院中,谢修像一块琢磨已久的温玉的话,此刻再望过去,却觉得这块玉细看下来饱经沧桑。
杜霏微突然有些心疼。
明明这个时候的谢修,还是元和四年的状元,是自入朝便破格擢升为中书舍人,在皇帝身侧执笔两年后又直升京兆府尹的高官,说是皇帝身侧的第一大红人也不为过。
可他看起来却如此疲惫而孤独。
像一匹孤狼在无人的大道上踽踽独行,他齿间藏着利刃,看似平静的深潭目光下掩藏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朝堂上,所有人都夸赞他敬守圣言,有古君子遗风,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可背地里,也有太多的人嫉恨他,他的才华,和他得到的特立独行的,来自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偏爱。
皇权,毕竟是天底下最毁人心智的东西。
谢修本不必过此一生。
其实,杜霏微到现在也不知道,以谢修的筹谋与才华,为什么他最终会走上和宁王一样的道路?难道只因为他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吗?
当年的宁王叛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修为了活下来,又经历了多少磨难?
山长知道谢修的身份吗?想必是知道的,否则不可能默许他一直戴着面具。
燕旭尧一直以为山长此生最得意的门生是自己,其实他错了,公棠先生此生,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从来都不是重生归来满腔不甘的杜霏微,也不是戴着面具,死气沉沉的“大师兄”,而是宁王世子顾乾。
传说顾乾八岁那年,曾以一篇策论辩倒了朝中数名大臣,直接推动了田亩制度的改革,虽然此事在宁王叛乱之后便被搁置下来,但当年宁王世子的风采,令所有人回忆起来,都不免扼腕叹息。
当年那个廊下簪花赋诗书、醉中纵马骋边城的宁王世子,在十二岁那年便死去了。
“谢修。”
杜霏微忍不住喊道。
谢修转身,平静的眸子中泛出一缕活气,哪怕远远望着,杜霏微也觉得他看起来生动了一点。
“谢大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