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萧复缠绵病榻时的光景,想起萧复咬定他是自己的儿子时狰狞的嘴脸,萧复大抵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宋长庚,却也能看到裴素枝,爱恨交杂。而萧复临终之前也要逼他立誓让位于萧旭,近三十年来他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那么不堪大用,一切都是笑话,他与那个皇位最大的阻碍乃是,他并非萧复的后代,萧复恨极了宋长庚,也恨极了北朔,怎会容他一个留着一半北朔血脉的野种乱了他们萧誉王朝?
心火乍起,萧翊藉着掌心流血的疼痛压抑,不断地压抑,这么多年来他一贯如此压抑着自我,他在心中重复着劝诫自己,这没什么,都过去了,他要平复这股心潮,他绝对不能动怒……
积水成渊,银瓶乍破,萧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瞪得通红,许久直不起身来,也不发一言。
摒念连忙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萧翊推开,她语气里的痛心绝非作假,唉声叫着:“翊儿!”
雨又下了。
萧清规依旧穿着遍布潮湿的斩衰,一袭麻褐,寿眉几次劝她更衣,可她处于坐立难安之地,委实没有这个心思。
城中的暗哨总算入宫禀告,称晌午有一寻常民妇拜上王府,萧翊赶回王府后,府门紧闭至今,始终无人出来。
萧清规的心越跳越快,似乎要涌出喉咙,一声惊雷掷地,吓得她一颤,雨声越来越急切细密,事态猛烈,她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思考。
经历当年旧事之人几乎已经死尽,萧玉华应该算得上最后一个,可她是否还漏掉了谁?
摒念。
摒念跟了萧玉华那么多年,萧清规掌握权力之后也曾派人调查过摒念的出身,半点异样也没查出,可正是因为摒念的身份太干净了,才不寻常。
“民妇?你可看清楚了?不是落发的女尼?”萧清规追问道。
“确实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头发有些白,却也是梳着髻的,很快被请入了王府。属下本想联络府中的眼线,却始终没有收到应答,不知王爷是否下令封禁了府门,属下等也不便入内……”
萧清规到底难放下心,语气急躁道:“什么叫不便入内?去砸了他的府门,就说本宫要死了,闯也得闯进去,将那妇人给本宫抓过来,立刻,马上!”
黑云蔽日,萧翊看不到当空的月亮,也不如西境山岭中有菩提宝相,香囊挂在贴身的常服上,可即便没有这些外物,他还是能在濒临崩溃的时刻想起她,早已习惯如此。
他猛地起身抓住摒念,艰难地问她,害怕听到会令自己受伤的答案:“阿菩可知这些?这些陈年旧事,她的父皇是谋害我亲生父母的凶手。”
摒念答道:“那时阿菩尚且年幼,一直幽居千秋宫中,如何知晓此事?更何况,她若知晓,岂会瞒你这么多年,不与你说?”
萧翊设想了一番,很快笃定说道:“你错了。她若知晓,绝不会告诉我。”
可他也不禁松一口气,暗自庆幸,幸亏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就好,她永远也不必知道。他窃喜地想,他原本要与她说的那些话还可以说,他要告诉她他们并非亲兄妹,他们可以相爱,至于萧复犯下的罪孽,他顿时生起满心的仇恨,那股仇恨短暂地蔓延到萧清规身上,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不能恨她。
话已说完,摒念起意要走,萧翊岂会将她放过,命府兵把她带下去看押于偏院,不愿与她多说一言,甚至毫不在意她的身世与经历。
摒念心知肚明,他一并恨上了她,缟素应声撕裂,露出里面的玄色常服,摒念泪中带笑,最后告诉他:“她自知对不住你,不愿你为她服丧,翊儿,你要好好的,不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他们欠你的,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
萧清规派去的人抵达王府附近时,摒念自尽。尸身由家奴抬出,顶着大雨立刻送出城外下葬,这世间最后一个知晓旧事之人也就此亡故了。
她也不过是个悲情人,身在红尘外,心却红尘中。他们那一辈人,尽数的芳华皆绝于元徽元年,少年已去,徒留一团孽债,斩不断理还乱。
曾经多少江湖儿女、世家子弟,心怀复国大梦,志同道合凑在一起,意气风发,好不快意。她出身于淮州富庶人家,为家中独女,倾尽财力助萧复完成大业,她也曾在离亭中与他们共谈过风月,故而才敢直称旧人之名。
后来她和郑光辅产生了一段旧情,所以才如此清楚郑光辅所做的阴诡勾当。
元徽元年是极其惨痛的一年,素枝、长庚身死,留下遗孤,郑光辅迎娶侯爵之女,她腹中的胎儿生下便断了气,随后入宫做了萧翊的乳母,后又为萧清规孤身入凉秋宫,她当真视他兄妹二人为亲子亲女,可惜世事作弄,她还是成了施加痛苦的帮凶。
而她如今完成萧玉华最后的托付,余愿已毕,了无生趣,即便萧翊放她离开,她也是打算决意赴死的。就让他们这些上一代人都悉数化作岁月中的尘埃,被风拂尽,永无来世。
急转的哀弦(4)
夜幕彻底降临,扶灵宫哭临结束,卢颂筝伴着大雨而归,刚进内院就看到结队的家奴往屋中送酒。
如今正在太后的孝期,此举委实不合礼数,卢颂筝略作思忖,还是硬着头皮进去劝诫:“王爷,眼下不宜饮酒……”
萧翊已经喝得微醺,看她那身孝服就觉刺眼,甩手丢了个酒壶砸碎在卢颂筝脚底:“本王做什么,何须你来置喙?”
卢颂筝看到他手掌干涸的血迹,连忙命人去传御医,萧翊却突然起身,大抵觉得这王府有些压抑,又像是逃离,孤身冲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