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明替柳昭诊毕,正欲出仪门,却见陆翀提着一盏风灯迎面亟亟走来。
问过柳昭的病势,月明踌躇一番,借机提出想借浦平的县志看看。
“你看县志做什么?”陆翀疑惑。
月明笑道:“我师父年轻时最爱四方游历,现如今上了年纪,走不动了,听说本县县志去年才重新修撰了一遍,我想瞧了,回去拣些新鲜的故事说给师父听。”
“你倒是很有孝心。”陆翀点点头:“不过这些东西连带着衙门的簿册都被含……柳大人拿了去,你要看,便只同他借吧。”
话音落,风灯一闪,折去了书房。县衙内未曾掌灯,月明一个人被留在了暗影里。
爹爹虽做了许多年知县,但她却并不了解县衙的文书簿册,只依稀听他提过,“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如若沉船一案果真蹊跷,她或可在县志中发现端倪。
可如今县志在柳昭那里,他身上疑云重重,心思又深沉,教人捉摸不透,若是贸然去问,恐怕不单问不出什么,更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月色惨淡,满院寂然。
月明不觉已出了县衙,待看到门口石铸的解豸,才发觉忘了唤阿宝同去药局。
一转身,忽被人拦住去路。抬目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色深沉如冷玉,此刻却浮上朗然的笑意。
“江枫?”月明脑中思绪纷杂,一时忘了尊卑,她抬头看一眼天色,问:“你来找陆知县?”
江枫一愣,摇头道:“我来找你。”
雪中一别,倏忽已近半载。如今乍然相见,江枫心中砰然作跳。
原来当日送别月明之后,江枫常自挂念,梦魂之中,一时是她得意的笑,一时又是她独自垂泪的背影,时喜时忧,乃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于情之一字从来大而化之,只道是自己有愧于人,心有不安,若能再见,定要好生弥补。
此番能在汀州重逢,江枫实在高兴,哪里想到一见面便不知怎地把人得罪了。奈何白日里人杂事多,他同陆翀议完一应事宜,又派了何七领人往马背山搜寻冯稹的尸身,已是日暮了。
江枫借口相送,亏得陆翀一心扑在筹措粮米上,眼下周围几个州县的信传回来,各处官员百般推辞,不肯借粮,眼见明日便要断炊,他急得焦头烂额,倒没发现江枫的不对。
“找我?”月明不解,“你找我做什么?”
今日听药局的人说,安平侯为迎两位殿下,特令家里的一班戏子排好了戏文,在府中设宴为二人接风。如今正应是酒过三巡,眼花耳热的时候,江枫这般跑来县衙,又不是为了公事,却来找她。
月明蓦地想到什么,心中一慌,问:“是不是你的伤——”
“不是。”江枫立刻道,“我的伤早好了。”
不等月明开口,他径直道:“今日在望江楼,你做什么生气?”
月明原本早将此事忘了,眼下他这般煞有介事地提起来,平白又给她添了三分火气。
她没规矩惯了,也不遮掩,冷声道:
“怎么?我一个江湖郎中,原不配打听两位殿下的事,如今连生气殿下也要管了么?”
在北境时,江枫多有提防她不恼。可小宛一行,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命的交情,今日他乡遇故知,她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是雀跃的。
谁知她不过问了一句来汀州做什么,江云期才要说话,就被江枫冷语喝断。
原来,所谓过命的交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旁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是,江枫原就是个冷情的人,小宛一行,她帮他借到了骑兵,也从江云谏处换来了线索,买卖公平,又有什么可失望的。
想到此处,她越过江枫,准备回县衙唤阿宝。
江枫终于明白症结所在,伸手一拦:“跟我走。”
“什么?”
月明侧首,却撞入一双映着星光水色的深眸,“跟我走。”
——
春深夜凉,十里长街白露泠泠,马蹄从石板路上踩过,发出寂寥而单调的声响。
月明骑着找陆翀借的毛驴跟在后头,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江枫不答,一列士卒迎面而来,恭敬让至道边,正是随何七往马背山的那一路人马。
江枫忽然勒马停在一人身前,解下腰间佩剑一挑,待那人反应过来,酒囊已经自剑柄滑至江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