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崔叔闻身边,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你看,天地万物,自来自去,自生自灭,何尝要人横插一脚。”我点头:“偏偏总有人喜欢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我说完在他脑袋上拍一下:“酸水吐完了就快醒醒吧,可别入了魔道!”
他微微一笑,拱手:“王爷说得极是。”又问何昭:“何统领,请问这里可有舟楫可以划上岛去?”何昭拱手摇头:“回崔大人,这湖上并无舟楫。”
崔叔闻拍拍手,径直走回到回廊中去:“罢了。”
我揪住何昭:“待会儿就叫人去弄两条船来——还有,那岛上收拾干净了,蛇虫青蛙老鼠癞蛤蟆什么的都赶走。”他点头,我补充:“撒上驱虫蛇的药,不要杀生。”
我说完赶上去:“崔翰林,不如到别处看看?”
湖边有条石板路,沿着湖岸一直延伸到对岸去。崔叔闻颇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不急不慢地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是风流潇洒。何昭跟在我身后,我看到他几次上前,欲言又止。我笑说:“罢了,我和崔大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再讲究些繁文缛节就见外了。以后他就住我们府上了,凡事照应些,就当是孝敬我了,知道么?”
何昭点头称是。
湖的对岸是一片林子,桃李的花都早落了,枝头上结着毛茸茸的小果实。崔叔闻信步走到那林子跟前,站在一棵桃树下,突然伸手去抓头顶的一根枝子。动作很慢,简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抓到那树枝似的。我笑说:“崔翰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急了?这果子还要过上个把月才入口呢。”
他回头笑笑:“我看心急的是你吧。”说着大步踩在杂草丛里,走到那林子里去了。这家伙……平时怕蛇怕得要死,怎么现在就不怕了?
我悄悄跟上,正想吓唬吓唬他,却看到他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包前面停下了,一动不动。我站到他身边:“喂……”
只见他两眼半闭着,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渗出。
我就是再蠢,也该能看出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叔闻,这里原来是你家么?”
正文再见时已是陌路人
他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怪不得……居然会主动要到这里来住。我怎么就以为——
我不由得一阵失望。
失望过后,我一咬牙,你既然已经住进来了,我就不怕你还能飞了!
我再叫何昭:“待会儿叫两个人去附近街坊里打听打听,呃……穿便装去,问问年纪大点的人,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宅子的事情。”
派出去的人,中午时分回来了。那时我正在正厅里招待崔叔闻吃他在这里的第一顿饭,我看着桌上的萝卜丝茄子丝瓜汤,稍觉招待不周。崔叔闻端着他的米饭,一直在微笑。我给他笑得浑身不舒坦,于是问:“崔翰林这是想到哪家的花魁了啊?”
他俩腮一鼓,不知是不是强忍住才没把饭喷出来。我哼一声:“你就慢慢想吧,反正要有一段日子看不到了。”他慢慢吞吞喝了口汤,才看看外面:“叫他们进来吧。我也想听听。”
呃……他怎么就听到了。
仔细回想,倚风曾说崔叔闻刚到宋国的时候,还是四五岁的小儿。这么说,他也是很小就离开这里了;他自家的事情素羽似乎也没有全告诉他。我看看他:“先把饭吃了吧,人就在外面候着,不急。”
他扒饭的速度加快了一倍。我叹口气:“都进来吧。都打听到什么了?”
——这宅子现在门上挂的牌匾是“敬王府”,之前十几年没挂,再之前的几十年,挂的是“崔府”。这崔府的最后一个主人,正是奚国前前任丞相崔灏。
崔家世代书香,每一代都有人在朝为官。崔灏的父亲正是当今圣上我父皇的老师;崔灏自己更是出类拔萃,不到三十岁就宣麻拜相,位极人臣。
可惜崔家一直人丁不旺。崔灏的父亲没有兄弟,到他这一代,也只有兄弟两个人。他兄长崔毅自幼好武,十九岁的时候就跟着靖北大将军守边关去了,后来就没了音讯。崔灏呢,只生了一个儿子,大名崔迢,乳名崔宝宝。
崔宝宝的娘在他半岁时病逝。崔灏没有再娶,一个人守着儿子过日子。直到几年之后,朝中有人弹劾他里通敌国。大理寺的人在崔府的地窖里面搜出来三大箱金子,上面打的正是齐国朝廷的钤印。当时百官联名上折子要诛崔家九族,我父皇硬压了下去,赐崔灏和他爹白绫自缢;其余族人流放的流放,充官的充官;家产籍没——于是这崔宅,就荒废了十几年。
我留心听着,发现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素羽”这个人。
知道得越多,疑问也就越多——根本无从问起。
崔叔闻从头到尾都在安安静静地听,不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根本就像是个局外人。
我叫那两个侍卫退下,走去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叔闻——”
他把我的手甩开,非常正经地道了一声:“多谢王爷。”
我说:“要不……咱们去找少爷?你也成年了,有权利知道当年的事。”
他摇头:“你还不明白他?要是他愿意说他早说了。我想,他也是想让我们自己去找事情的真相,再自己决定怎么做。”
这倒是。素羽总是这样,宁可看我们摔倒撞墙,也不肯多做一步。
崔叔闻慢声说:“你还记得湖上那个岛么?”我点头。
他说:“岛上有个亭子,亭子下面有个半丈见方的地窖,本来是用来放些杂物的。我只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爹突然一个人划船把我送到了那个岛上,又把我藏在那个地窖里,留给我一些干粮和水,叫我在那里等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