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旭面皮一热,直觉这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催道:“少说东说西的,这女人是谁?”
“吴秋雁,六年前便以‘归雁’的花名名满京城,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已是‘芳华香’和‘回头酒楼’的老板娘。”
青楼、赌坊、银庄、当铺和酒楼,不是想开就能站住脚的。勾栏瓦舍出来的奇女子,短短六年支撑起两处产业,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京城远离边关,少见异族,因此兰旭才会肯定果儿中的“草枯藤”是鈚奴作祟。这些西域人,只有出没在京城最大最正宗最新的边关菜酒楼,才不那么引人瞩目。
许仕康瞥了眼兰旭:“周相督查果儿的案子,想必审问过吴秋雁,过后仅仅是另其整改,看来是个本分商人。你觉着呢?”
兰旭似笑非笑地回看他,许仕康绷不住,也乐了。
马车转向,速度减缓,兰旭撩开窗帘,是距离公主府两条街外的胡同里,居民区的侧方,西墙墙根儿底下,灰砖黑瓦,檐低道窄,没什么人。
兰旭放下帘子,说道:“我在这儿下车。”
许仕康也没想送他回府,以他俩的交情,避嫌为上,交恶更好。二人心照不宣。
许仕康在车壁上敲了两下,车马缓缓停住脚步。兰旭下车前,犹豫一瞬,回头轻道:“……保重。”
——他跟周成庵没什么交集,许仕康却不同,如果转投皇上,周成庵不会善罢甘休,许仕康面临的险境,一步错,满盘输。
许仕康扬起嘴角,眉眼飞扬。恍惚间兰旭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兰旭牵马出了胡同,绕到街北口,再顺着大道,慢慢腾腾地踱回公主府。
他心情很古怪:和许仕康的暂时和解,如同堵在胸口多年的大石块终于松动,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失落。从前他拼死拼活地告诫自己记恨许仕康,却忽略了,如果真的恨,何需时时提醒?所以当释然的情绪一经浮现,掩埋的真实心境露出真容,他感到万分愧疚,他对不起艾大哥。
逝者已矣,放不下的是活着的人。他对不起艾大哥的已经够多了,单是诀别爻儿,就令他无地自容,再多的借口都无法否定抛弃的事实。有时候他在想,他的念念不忘,是真的想为艾大哥昭雪,还是仅仅给自己搏一个心安。
兰旭满脑子胡思乱想,把马交给门房,回了西院。一踏进院门,什么失落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被剃了秃瓢的院子,大脑一片空白:如狂风过境,枝零叶落,落叶厚厚地积了满地,像铺了层厚厚的棕绿相间的大地毯;树木残存的笔直躯干像几根落地衣架,这若不是他的院子,他倒是能真情实感地赞叹一句“好手艺”。
这时平安和喜乐各拿了只大扫帚进来,见到驸马爷,都踌躇了一下。兰旭闭了闭眼睛,叹道:“你们先下去。”
说罢径自迈进西跨院,抬手刚要敲响花时的房门,转念想到,自己已打定主意,不给这孩子半点儿念想,不如就此事晾晾他,想来他心虚,也不敢搞出什么名堂。
遂,脚步一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夜当值,又应付花时、许仕康,早就困倦不堪。兰旭净了手面,解衣欲睡,正脱掉换洗的里衣,房门突然洞开!一股疾风席卷,却是花时推门而入,气冲冲跑到兰旭跟前儿兴师问罪:“为什么躲我!”
兰旭赶忙抓过外袍披上,然而没有里衣打底,仓促间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领口大敞,露出脖颈到胸膛的一片白肉,更显得欲盖弥彰。
兰旭搪塞道:“谁躲你了,我要休息了,你——”
花时眼睛都红了,脑子一热,上手去扒:“你浑身上下哪儿我没看过,这时候穿上衣服了,还说不是躲我!”
“胡闹!”兰旭扣住他作乱的手,一把将人搡到凳子上,“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花时勉强安静下来,胸膛起伏,瞪着兰旭的眼睛如同淬火的黑玉,明亮灼人。沉默半晌,花时顾盼耷拉下来,抽着鼻子,指控道:“你昨天生辰,都不告诉我!”
兰旭筑好的堡垒被他的委屈攻个措手不及,就像摆出阵势打仗,对方忽然坐地上撒泼打滚一哭二闹,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拿他怎样才好,半天挤出一句:“怎么告诉你?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能记得什么!”
“……过一岁老一岁,谁像你们小孩儿,见天儿盼着过生辰,”边说着,边整理齐整衣裳,再看花时可怜兮兮的样子,怎么也狠不下心,想到他昨天大晚上还特地跑来给自己送饭,疾言厉色的话语更是说不出口了,“你昨儿给我做了那么丰盛可口的饭菜,就算陪我过了。”
花时鼻尖一酸,眼睛更红了,却不复明亮。外界看来,占了大便宜的堂堂驸马爷,应该生活得荣华富贵乐不思蜀,可他的生辰,府上竟没一个人惦记,唯一一个送上祝福的,还是许仕康那个叛徒。
他本该感到爽快,可是为什么,无处安放的心疼和嫉妒。心疼兰旭的习以为常,嫉妒送上祝福的不是自己。繁杂茫然的情绪撕扯他的心脏,组不出一句中听的话:“陪你过生辰的才不是我,是许仕康!哼,当心他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然他没事儿讨好你干什么。”
兰旭哑然,实在搞不懂花时到底哪根弦不对劲,专捡着许仕康讨厌,以后栖身朝堂,许仕康可就是他的上司。为了转变花时的轻慢态度,兰旭为许仕康说了几句好话:“一码归一码,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就行了。许仕康是个优秀的将领,你只需要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