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问能不能转移到杭州的医院去,他不方便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医生说再观察几天,等身体各项指标稳定了,就可以转院。
章弦辉坐在采颖的病床前,看着她的脸出神。他想采颖太可怜了,出事前正和喜欢的人开开心心游玩,特地租了车,沿着海边公路行驶,计划着和他一起生活。没想到灾难迎面撞来,她的世界就此分崩离析,等她醒过来,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她知道严聪有妻子吗?知道严聪的妻子是这样一个温柔善良克制的人吗?知道的话怎么做得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章弦辉脑子里闪过苏明明的身影。
章弦辉不太明白严聪的想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自己的妻子生出了厌烦,但他能理解严聪会喜欢采颖。采颖是个活泼的人,很少有人不被她的热情带动,当初他就是被外向开朗的采颖迷住,爱上她,和她结了婚。
他也明白采颖为什么对他生了倦意。他性子沉闷,话少,不幽默不浪漫,如果一群人在一起唱歌,他是负责倒酒的那一个;如果是郊游远足,他是背包的那一个;一起做项目,他是加班最多的那一个;一起吃饭,他是点菜的那一个;一起踢球,他是准备矿泉水冷饮看守衣服的那一个。他嫉妒严聪,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神采飞扬和自信,那是他不曾有过的。
但采颖不一样,采颖是很有些小布尔乔亚风的,大学时就敢一个人去南印度、去北欧、去南美玩,骑骆驼骑马骑羊驼,喜欢文艺精致冒险和新奇。采颖带给他的感觉太刺激,他为采颖的世界着迷,很自然爱上她,包容她忍耐她,明知道她的生活里出现了和她像双生子一样的严聪,也从没想过要背弃采颖。
那天送她去机场,他执著地说出严聪这个名字,心里其实是希望采颖能斩断和严聪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采颖那么决断,当他想进一步时,她选择了离开。
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采颖。
弦辉(3)
下午章弦辉再一次接到韩东海打来的电话,说租车行提供的租车合同上签字的人是乐采颖,保险公司需要乐采颖监护人的签字才能和车行结算,让他马上到租车公司去一趟。
章弦辉跟巡房的护士交待了几句,开车到了韩东海说的租车公司,看到苏明明和韩东海还有那名警员在一起,旁边想必是车行和保险公司的人。章弦辉上前去和那两人作了自我介绍,韩东海讲了必要的程序,章弦辉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
听他们解释完毕,章弦辉对苏明明说对不起,苏明明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是乐采颖租的车,由章弦辉来赔付;是严聪开的车,由苏明明来道歉。任性的人有福,因为有身边的人在兜底,而这两个任性的人,一个死了,一个生死未知,都说不上有福,但他们造成的结果,还是要身边的人去承受。
有警察在场,事情处理得很顺利,车行和保险公司商讨出一个结果,小警员忙前忙后联络传达,章弦辉只管签字刷卡。苏明明沉默不语,在需要她签字的时候签字,需要她表态的时候点头。她耳边有一枚用白色丝带绾成的小花发夹,代表她死者家属的身份。
事情办完,保险公司的职员对章弦辉说,车辆检查和轮胎轨迹演示,以及对死者尸体解剖的结果证实,严聪为了让副驾驶座上的乘客避开危险,自己承受了较猛的离心力。章弦辉说我明白的。
章弦辉当然明白。保险公司的职员之所以特地加这么一句,是为免章弦辉心里不舒服,毕竟是他付出了一大笔赔款,而开车人并不是他的妻子。章弦辉也能想到,也许是采颖主张在温州留一天,杭州突降大雨回不去,何不在温州乘兴一游,这正是采颖的性格,所以是她在租车合同上签的字。
韩东海照顾着苏明明起身,和车行、保险公司的人员别过,在停车场对章弦辉说,这边的事情都结束了,你妻子的情况怎样?章弦辉说已经转到普通病房,等醒过来就可以转去杭州的医院。
苏明明朝章弦辉低头道谢。“这两天你辛苦了,给你带来的痛苦,我深表歉意。严聪的遗体,今天上午已经火化,明天我带回杭州。令夫人的照片,我还没来得及传。”章弦辉忙说不急的。苏明明只管往下讲:“我很难过,但我希望你能过好。我的苦难结束了,你的才刚开始。那么,告辞了,你保重。”
章弦辉说,你也一样。又说,严聪先生的告别仪式定在哪一天,我会去的。苏明明说不用。章弦辉说一起出差的同事离世,我谨代表我妻子去致意。苏明明想了想,说,我会通知出版社。章弦辉说我知道了。
严聪作为出版社职员在出差返程途中离世,出版社当然会派人去灵堂吊唁问候,与严聪同行的采颖受伤入院,她的家属前去致意,更在是情理之中。出版社发一封通告在公司工作邮箱里,所有的职员都能收到,苏明明不必单独通知章弦辉,章弦辉也能弦辉回到医院,守在采颖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去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拉上床边围帘,为她擦身。
采颖身上有瘀青,有划痕,有纱布贴着的伤口。平时的采颖多爱美啊,夏天在海边穿比基尼泳衣,手脚纤长,腰腹平坦,没有一丝赘肉,胸小小的,宛如男孩一般,夏天穿连衣裙,可以不穿胸衣,春末穿薄衬衫的季节,她在里面穿一件打底的背心就行。采颖身上有一种文艺气质,和她的职业十分相配,平时是宽松衣衫配薄双面纱围巾,打褶长裙配平底鞋,穿衣风格十分中性,显得潇洒恣意。采颖有一张菱角一样的嘴,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在笑,看上去甜美可亲。爱上采颖不需要理由,她肯来亲近他,章弦辉受宠若惊。他这时候忽然不明白,当年采颖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大概也是一种错觉,一种误判吧。
当初两人恋爱,乐家并不同意。采颖的父母都是公务员,采颖爸在区招商局,采颖妈在人事局。采颖从小就长得漂亮,学习好,进的大学也好,毕业后找的工作更好。采颖是所有父母都会为之骄傲的那种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章弦辉非土著,只是在杭州工作,父母都是工人,退休后仍在帮衬大儿子的生意,是浙江三四线城市常见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企业,家族成员的特点是务实、勤劳、吃苦、肯干,当然也就没多少文化修养和艺术氛围。
乐家父母嘴上不说,心里是有些赚章家门弦辉的缺点,不肯爽快答应。这下子激起了采颖的傲气,说这门婚她还非结不可了,和家里冷战了几回,最后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国外读书。采颖父母半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这女儿要是真的狠心离开,到了国外,万一和中国人以外的什么人结婚,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情况只有比目前更糟,老两口一生心血都白费。从来父母拗不过女儿,只好答应了。
结婚那天,章弦辉的父母按照他们本地的习俗,砍了两根巨长的毛竹放在一辆长安星卡上,开到了乐家楼下,放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引得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来看。大家都被那两根毛竹惊呆了,议论纷纷,说这么长的毛竹是怎么运进城的?毛竹上挂了许多小灯笼,那是章弦辉的妈妈和大嫂亲手一个一个结上去的,红的绿的,又土又俗。车上还有许多土产,“蒋腿”、腌青鱼、咸鹅、风公鸡、腊猪蹄、酱板鸭、几大篮子竹笋、两篮点了红梅图案的年糕。
采颖爸看着那一对长毛竹,问是什么意思,章弦辉父亲说,这叫“长长久久”。这两根毛竹是他亲手去他包的竹山上砍的,精挑细选,是整座山上最长最青的两根。运毛竹的车是长安车,取长久平安之意。采颖妈虽然嫌亲家的礼物土气,但也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婚后对章弦辉的表现更是满意,称呼也从小章变成了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