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恒号上,不仅是骸骨傀儡,猎手们身上的“定骼”也始终没有解开。
墨知遥负手站在船头,眺着南方,既无举动,也不言语。她虽没将情绪露在脸上,但船上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的不悦。这份不悦如同荆棘,顺着“定骼”的力道绞缠着众人,带出丝丝刺痛。
这时,有人飞身而来,落在了甲板上。
墨知遥转身一望,就见是萧冶、江叙和常甯三人。
三人上船,见得这般光景,皆都惊讶。江叙见被定了身的众人面带痛苦,忍不住质问墨知遥:“前辈这是何意?”
萧冶伸手将他拦了拦,又对墨知遥道:“想是门下莽撞,惹怒了墨姑娘。在下给姑娘赔个罪,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墨知遥一语不发,转回了身去。“定骼”之术当即解开,傀儡散落、众人跪倒,甲板上一时有些混乱。
江叙忙上前查看众人的伤势,猎手们见了他,七嘴八舌地说着之前的遭遇。萧冶无奈一叹,也上前安抚众人。
常甯自觉没有安抚的立场,便又望向了墨知遥,见墨知遥面向南方,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她正盘算怎么搭话,却觉一阵劲风掠过,有人飞落在她身旁,出口就是一句:
“你跑哪去了?”
常甯认出这是程柯的声音,又听出声音里的冷淡和不满,多少有些心虚。她转身望向程柯,笑道:“呀,程前辈是找晚辈去了?晚辈惶恐。”
她这般故作谦恭,令程柯愈发不满起来。原该在西边的人,偏是找遍了都不见踪影,肯定是揣着什么鬼主意跑别处去了。但说到底,“云遮”既已破解,众人也都没事,无谓跟她计较。再看她浑身湿透,应该也遇上了骸骨傀儡,算是得了教训。于是,他没再接话,准备去见墨知遥。
他举步向前,刚抬起头,就对上了墨知遥的目光。
墨知遥依旧负手站在船头,半侧着身子看着他。烟雾散去,海上一片风和日丽,偏她被笼在船帆投下的阴影里,一并连眼神都透着几分沉郁。
程柯垂眸,如往常般躲开她的目光,却在低头时,看到散落一地的骸骨。他立时明白了她的沉郁因何而生,不由地也消沉起来。
见得骸骨傀儡,纵是失了记忆,也能明白了罢。
悬在头颈上的利刃终会落下,他等待的结果也终会到来。没有冤枉、没有苦衷,从来都是罪有应得。或许,连消沉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念头一起,他忽觉一阵释然。他抬起头,迎上墨知遥的目光,迈步向她走了过去。
见他走过来,墨知遥将身子完全转向了他。
他走得有些慢,每一步都踩着严肃和郑重,颇有几分毅然决然。他没有再躲避她的视线,望过来的眼神沉静且从容。
是啊,为何他要慌张畏怯呢?
他早就承认了欺师灭祖。他抗拒她的好意、不愿被她救治,更随她要杀要剐。自始至终,是她不愿接受,执意要等记忆恢复。其实,恢复与否根本不重要,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他辩解而已。
明白这些并不难,毕竟,那未曾失去记忆、对他“厌恶至极”的自己,也只是用一副头骨锁着他罢了。这就好像是在宣告:无论真相如何,他休想离开她身边……
她不禁觉得好笑,为曾经的强横,也为如今的执拗。心思一松,她也懒得再置气。眼看他走到面前,她唇一勾,笑道:“最后一个回来,可是输了?”
程柯一愣,原本要说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烟雾散去的时候,他知道“云遮”已破,便没有再去寻找炉鼎。输是肯定输了,但墨知遥问起,他却支吾着没好意思回答:“我……”
“唉,罢了……”墨知遥叹了一声,走近他几步,往他身后瞧了一眼:一副骸骨被外衣潦草打包,正背在他肩头。她又叹一声,“怎么还捡东西回来?”
程柯一听,忙解下包袱,将骸骨取出,细说来历。
墨知遥并没细听,只是静静看着他。他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垂着,有几缕落在额头,遮了眉眼。海风吹拂,碎发投下浅浅的阴影,在他眉梢眼角轻轻跳跃。他的眼瞳分外黑亮,即便在阴影之下,亦泛着凛凛的光。
记忆,随着光影跃动轻轻一颤,惹得她的心弦也跟着颤动起来。
若说从没有怀疑过他,定是违心之言。
曾有一日,他背了具少年的尸身上山,求她施救。那是个尘烬宗的弟子,跟他一般岁数,被一掌震碎了心脉,刚死去不久。
她记得,不久之前,她告诉过他,若能得年龄相仿、修为相近的人骨,修炼可事半功倍。
世上岂有这等凑巧?怎么想都可疑。
但她并不在乎。修为太过悬殊,纵有什么诡计,料也伤不了她分毫。再者,化骨炼功法奇诡凶险,只怕难有传人。但他顺利融合了一副影骨,一步跨进一境,算得是天资出众、运气绝佳。她有心赌一赌,看他能修炼到何等高度。
于是,她顺着那些许阴谋的味道,直言让他炼化尸骨。不想,却受了他一番恶言恶语。
不识好歹,莫名其妙。
果然是靳绍离教出来的,讨厌得很。
也好,他不愿学,她也不愿教。他想走,她更不会留。
所以,当他又回到积骨洞的时候,她着实有些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