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和方虞相识很早,早到方虞跟母亲、外婆来到王都区时,问路的对象就是柳川。比方虞高一个头的、精精神神的柳川。
他走路会蹦蹦跳跳,跟所有寻常小孩子一样。发现方虞眼睛看不到之后,他立刻拉起方虞的手。方虞的母亲阻止他的动作,教他正确的引领方式。柳川只听一次就学会了,曲起自己瘦削的手,把方虞茫然的手掌拉到自己的臂弯。
记忆断断续续,中间还有许多混乱的信息。向云来吃力地筛选真正重要的内容。
相识不久后的某一天,柳川带着零食来找方虞玩。方虞的外婆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小小的方虞坐在院子里,对柳川说:我妈妈走了,不要我了。
下一瞬间是高大的柳川在方虞家的院子里铺地砖。彩色的,红黄蓝绿的地砖。方虞说铺这个干啥,我又看不到。柳川声音嘶哑地回答:你踩着黄地砖呐。方虞说我已经忘记黄色是什么样子了!他看起来有些恼怒,斯文的脸上眉头紧皱,盲杖敲得笃笃笃、笃笃笃。柳川说就是太阳,太阳照在你身上,暖洋洋的,就是那种黄色。盲杖不响了,方虞眉头也不皱了。他正站在阳光里,他正踩着黄地砖。抬起脸沐浴阳光,方虞很久才说:原来是这样。
下一瞬间,又回到柳川童年时代,向云来借他的眼睛看兴奋的方虞。
我妈妈给我寄钱了!方虞用一根木头当盲杖,手舞足蹈:好多钱!两万块!我可以去看眼睛了!医生说现在还来得及!柳川也为他高兴,高兴得蹦来蹦去,视线一直在摇晃。柳川问:手术痛不痛?方虞说不知道,打了麻药就不痛了吧。他年纪太小,说不清应该做什么手术,但医生保证,手术顺利的话,他就能看到东西。柳川跳着喊着:哇!哇!!哇!!!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方虞兴高采烈的,给柳川看一个厚厚的信封。可惜两个小孩还没打开,信封就被外婆夺走。
向云来被他混乱的记忆弄得头昏脑涨,像在沼泽里不停沉浮。
又一个记忆撞到他面前,是柳川在为方虞洗脚。方虞问:你看到她了,她好看吗?柳川说好看的。方虞又问:她是向导,她的精神体是鸟儿,你看到了吗?柳川说没有。方虞的脚狠狠踩进水盆里,水溅了柳川一脸。他擦干净,温顺又谦卑地说:我会问她,你不要生气。方虞在他肩膀踢了一脚。方虞那么瘦,那一脚根本不可能踢动柳川,但柳川乖乖坐倒在地上。你不要问!不许问!方虞大吼:我来问!她的事情我来问!
柳川说:好。他蹲着擦干净地上的水,忽然问:你喜欢她,是吗?
在他的视线里,方虞的脸庞和耳朵都在不够明亮的灯光下红了起来。
原来如此。向云来心想,所以其实是方虞……还没等他想清楚,又一段记忆掠过。他的心脏忽然凶猛地剧跳起来。
他——或者说柳川,年幼的,跟初识方虞时差不多的柳川小心翼翼地推开方虞家的门。门没有锁。柳川喊了一声:方虞!
房间里忽然一阵乱响。柳川冲过去:方虞!你摔跤了?
但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抽屉、衣柜、床铺,全都乱七八糟。
陌生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方虞动手术的钱。
柳川扑了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角:方虞要用它治眼睛的!外婆!有人吗!有小偷……
一只手捂紧了柳川的嘴巴。
那个人的脸凑近了。腥臭和腐臭混杂在一起,让柳川反胃欲呕。
脸暴露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一张破碎的、腐烂的脸,血一样红的眼睛,纵横脸部的伤口里还有肉白的蛆虫蠕动。
柳川僵住了。一个半丧尸人。一个腐烂的、快要死去的半丧尸人。
“别喊。”那人连声音都像漏风,“你如果喊,我就咬你。”
他咧嘴对柳川笑,张嘴猛地啃上柳川的脸蛋。那张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尖利得像刺一样,慢慢地从柳川的鼻尖划过。
半截舌头在那个人的漆黑口腔里滚动:“我借来救命,不比眼睛重要?我去打针,我去打丧尸针……不要叫,知道吗?”
柳川吓得无法动弹,尿顺着大腿淌到地面。
“我咬你啊。我会咬的。”那人爬上了半开的窗户,临走时回头死死盯着柳川,“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柳川浑身发抖,连骨头也抖。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最后哇地吐了一地,放声大哭。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方虞和外婆站在门口。外婆尖叫着扑向原本藏着钱的缝纫机。
方虞拄着木棍,在门口茫然张手:外婆?外婆?
柳川不哭了。他又开始颤抖,为朋友那双即将永远失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