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哈尔滨时,天已经黑了。
他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掌心很热,哈尔滨的冷和南方不一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生疼,候机大厅的灯光黄惨惨的,照得人脸色发青。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一夜,床单上有烟味,他躺下就睡着了,我却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看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坐上去七台河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我们对面,孩子哭了一路。
他家那边有矿区,有很多我没见过的机械,快到家的时候,他攥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我感觉到他手心里有汗。
门开了,他爸站在那儿,个子比我高,肩膀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老头儿看了我一眼
饭桌上摆着酸菜白肉和炖粉条,热气糊在窗户上,他爸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喝酒的时候突然说:“俩男的,咋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铁疙瘩似的砸在桌上,他筷子停了停,又继续往我碗里夹肉,我听见厨房水龙头在滴水,啪嗒,啪嗒。
晚上睡在他小时候的房间里,墙上还留着铅笔画的刻度线,记录着他每年长高的痕迹,他背对着我躺下,呼吸声很重,黑暗中他突然说:“我爸就那样。”
我没吭声,外面有野猫在叫,声音像小孩哭。
我们在七台河待了三天,第一天他带我去看了他小时候常去的职工厂房,红砖墙上还刷着褪色的标语,玻璃橱窗里摆着发黄的劳模照片,二楼舞厅早就关了,角落里堆着锈迹斑斑的折叠椅,他指着舞台说以前元旦晚会他在这儿唱过歌,唱到一半忘词了。
澡堂还在营业,下午三点就挤满了人,白瓷砖贴的池子泛着黄渍,热水带着一股硫磺味,他给我搓背,雾气里几个老头泡在池子里下象棋,有人认出他来,扯着嗓子问。
“闯哥家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往我背上浇了瓢热水。
第二天,他带我去吃食堂的大包子,天没亮就拉着我出门,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食堂里飘着蒸笼的热气,穿蓝布褂子的老师傅从窗口探出头:“哟,这不是军娃子吗?”
买了包子,我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包子,肉馅油浸透了面皮,烫得人直呵气。
他说:“上初中那会儿,我爸下夜班总会给我带两个”
我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白汽从嘴角冒出来。
最后一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比往常更僵,他爸喝着白酒,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盘子里的汤晃了晃。
他爸盯着我。
“连个后都没有,吃什么?”
我攥着碗沿的手指发紧,喉咙里梗着句话,最后还是没忍住:“叔,我俩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他爸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他妈算老几?”
他嗓门又拔高,唾沫星子溅到菜盘里。
“我儿子打小听话,就是让你这号人带坏了!”
我也站了起来,胸口发闷,太阳穴突突直跳,还没等我开口,他爸已经绕过桌子,粗糙的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尖上“滚出我家!”
那一瞬间我拳头都攥起来了,可就在他爸肩膀往前顶的刹那,建军猛地插进我们中间,后背抵着他爸的胸口,胳膊横在我身前。
“爸!”
他吼了一嗓子。
屋里突然静得可怕,只有他爸粗重的喘气声。
他转身推着我往门口走,外面黑天了,又很冷,我们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他帮我搓着手,又摸出根烟,打火机咔哒了好几下才点着。
“你俩都是个暴脾气,唉,别跟他计较。”
烟头的红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老头就这样,轴。”
那根烟抽到一半,他就掐灭了。
“明天咱就回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