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有一个半人高的浴桶。秋水带着一队壮硕的婢子应声而入,鱼贯往里倒水。于是本就焐躁的室内更加热气熏人。
秋水又想伺候裴妍更衣。裴妍赶紧摇头,借口司马毗酒醉胃疼,劳她去厨下看看有没有醒酒汤送过去。
等人都撤走了,她才呼出口气,对着氤氲的浴桶发呆。
石勒从帏帐后跳出来,有些尴尬地站在榻边。
“你来找我,有事?”裴妍一手扶着浴桶边沿,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表层的热水问他。浓雾似的水汽将她的云鬓染湿,清泠泠的水花自她白嫩的指尖浮出,沿细嫩的小臂一溜滑到臂弯,滚进夕岚色的大袖里,扰乱了旁观者的心。
石勒只觉喉间一紧。他本想说,看到她被掳,他很是担心。可话到嘴边,他低垂的目光突然在身侧的榻上停住,只见石蜜色的褥子上赫然印上了几个黑黢黢的大脚印。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沾着泥泞的、脏污不堪的靴子,只恨自己方才躲上床时未注意分寸,竟连着鞋就上了榻,生生污了元娘的床。
他的脸上瞬间热辣辣的。浴桶里的水汽云蒸雾绕,犹如一道无声的屏障,硬生生将他与裴妍隔在了两边。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担心之类的屁话,他心里想得,嘴上却说不得!
可是,就这么回去么?他背在身后的铁拳松了又紧。终是,不甘心啊!
于是他听自己道:“元娘若想逃,我的发小忝为王府帅牧,或可帮忙。”
帅牧只是管马的小官。
裴妍抬起雾蒙蒙的眸子看向他:“你刚来投奔故友,就要他为我送命?”
石勒摇头,把之前与好友的打算和盘托出。
“成都王是汉人诸侯,表面礼贤下士,实则仍以胡人为走狗,终不是正主。我们本就商量着北上碰碰运气。”
北上?裴妍微微蹙眉。她不知道北边主事的是谁,但她知道最近五胡动乱,北地很不太平。张茂前一阵就是在忙这事。
“你要投靠胡人?”
石勒抬头看她,嘴角泛着一丝生硬的苦笑,语气有些不自然:“谁让我也是胡人。”
裴妍点头,对此没有太多纠结。她见识过京城的贵人们对胡人的鄙夷态度。石勒一身本事,当个马奴确实可惜,他那朋友想来也是如此。
“那你更该离我远些。司马毗就住隔壁,里外全是他的人,救我谈何容易?你还是早些和你的朋友离开吧。”
石勒低头沉吟一阵,对她道:“我在东海王府多年,与世子身边的部曲有几分交情。他们对我没有防备,或可一用!”
用?怎么用?裴妍后背生凉。利用熟人的信任,来帮助自己?事后呢?这些人会如何?司马毗身边的这些部曲,有不少她是相熟的,也算是儿时的玩伴。
石勒看出她的犹疑,心道元娘还是心软,于是解释道:“他们大多是东海王府的家生子,父母都是王爷和王妃身边的心腹。即便犯了错,世子也不会拿他们如何。”
这确是实话。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东海王府,里面依然水深得吓人。像他这样外来的胡人,拼尽全力,也不过在王府混了个小小的队正,稍有错处,就要被长史揪住好一顿训斥。而那些府里的家生子,生来就有人背书,稍长就被安排到世子身边,与小主人一起长大,感情自是不同。
裴妍略放下心来,能兵不血刃地溜走,自是再好不过。只是……
她看了眼石勒,摇了摇头,又想起东郊别院的那些婢子和部曲来:“你武艺超群,你的朋友想来也是英勇之辈。但王府人手众多,你们毕竟势单力孤。我万不想因我之故,连累了你们!”
她在担心他?石勒心底忽而升腾起一股暖意。好似当年地窖中那个处处为自己担忧的小女郎又回来了!
“勒能以良民之身,倚本事立世,全赖元娘回护。岂有知恩不报之理?”
报恩?又一个要报恩的!
裴妍看了他一会,笑笑不语。她转过身,面朝大开的窗外,只见本就黯淡的空中层层阴云低垂,有落雨之兆。
“我在儿时无意中释了你的奴籍。多年前,你在东郊舍命救了我。我俩已经两清了。”
她回身看向他,眼里一片清明:“我不愿白白欠人情。先说说你要什么?我若能给,再谈其他。”
这下换石勒愣住了。她没想到当年那个遇事六神无主、只会躲在他身后哀哀哭泣的小女郎,如今居然可以在逆境中如此淡然自若。不过几年而已,她的躯壳里像换了个芯子似的——他万没想到裴妍能有这样的定力!
可是,他能向她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