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朔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沿着长长的悬梯走进了三楼客房。
洗澡时制造出的大片结团的雾气钻进了脑袋里,没留给他一点思考的空余。胡乱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披上浴袍——上头还能嗅到薰衣草精油的香气,程朔躺在偌大的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耳边飘荡着方才席间快散场时傅老太太不经意提起的话——柏晚章今晚也睡在这里。
一样是三楼,一间专门为他保留的房间。
刚才上来时傅纭星跟在身后,客房的右手边就是他的卧室。至于左侧,程朔只能够看见一扇关闭的门,他没敢多看,也不记得在关上门前对傅纭星说了什么,大概就是些‘很累’、‘先休息了’这类的话。
傅纭星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但没有开口,只是收紧扶着门框的手,低声道了句:“晚安。”
显然,柏晚章不应该是突然在某天变成了傅纭星的叔叔。他熟悉这里,也属于这里。
而对于这一切,程朔一无所知。
事情不该是这样。程朔试图深呼吸,理清脑袋里那些混沌的线条。有很长时间,他没有专门去回忆过高中时的事,有的时候某些念头会像一道漏洞突然入侵大脑,在他逗猫的星期天,在酒吧和人谈笑风生的夜晚,冒出来的那一刻便会被他刻意而迅速地压下去,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以至于一旦主动回想都要先克服身体的本能。
高考后的那个雨夜是最后一段还算清晰的记忆。十八岁的他乱七八糟地骑着脚踏车,视线快被迎面劈来的雨水糊得睁不开眼,能够活着按响柏晚章家的门铃简直是个奇迹。
然而后来的他更宁愿自行车出事在那条路上,让他摔碎一身骨头,起码这样就不用怀揣着即将见面的希翼,听那个自称是柏晚章母亲的女人哭着告诉他‘手术失败了’。
那个晚上他在图书馆不眠不休,熬红一双眼睛。无数页打着权威机构的网页资料都在告诉程朔——先天性心脏病不仅可以得到治愈,手术成功率更高达90%。
柏晚章是文献背后的10%。
这算不算也从某种程度上完全了他的夙愿?
程朔用两年接受了柏晚章已经去世这个事实,又用几年时间走了出来,到现在,他几乎可以面带微笑地和蒋飞谈起这件事。当然,只有在他喝到不能再醉的时候。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醉过了。
他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到柏晚章的可能。从未。
床与枕头都柔软得陌生,房间里也听不见每天晚上窗外汽车行驶的噪音和住户偶尔的争吵。程朔发觉这种过分昂贵的安静原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消受,翻来覆去,感觉不过过了二十分钟,打开手机,印在脸上的光晕已经来自凌晨两点。
更糟糕的是,伴随而来一阵越来越压不下去的饥饿。
程朔躺在床上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斗到几近凌晨两点半,终于还是屏着气下了床。这个晚上看来注定没法好好睡觉了,早知道这样,晚饭的时候就算再坐立难安也应该多塞几口。
整座房子都罩在绝对真空的安静里。程朔没敢穿鞋,克制呼吸,做贼一样在黑暗中有惊无险地摸索到了厨房。
打开冰箱,先倒上一杯牛奶,灌了几口终于勉强安抚住抗议的胃。
叫人有点为难的是,冰箱里除了生鲜蔬菜就看不见别的能够快速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许冷藏柜里有,但没法去冒这个可能会制造出极大动静的险。
程朔借着冰箱里的亮光小心翼翼打开了一面橱柜,伸进黑洞洞的柜子里摸索,还没能抓住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左边的柜子里有麦片。”
扶着冰箱门的另一只手抖了一抖,神经反射,居然就这样径直关上了冰箱。厨房里最后一丝光源也被熄灭,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程朔心脏像抽水泵一收再放,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穿着米白色睡衣的柏晚章站立在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于黑暗里看向他。
大脑一片空白。
“吵到你了?”程朔想也没想问道。
柏晚章走上前,抬手打开了左上角的橱柜,这个举动让程朔半边身体不得不靠后贴住台面。冰凉的大理石抵上了腰,冷得后知后觉,程朔却顾不得后背那点似有若无的钝痛,注视着柏晚章在幽暗中逐渐显现的侧脸。
视线突然对上。
“这个。”
柏晚章取出一盒未开封的麦片,在程朔眼前轻轻晃了一下,切断了相交的视线。
“…谢谢。”
程朔伸手去接,柏晚章却躲过后说了一句‘我来’,自然地弯身取碗。程朔干站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做这一切,除了麦片刷刷倒进瓷碗的声音,只剩两道呼吸。
于是程朔把刚才没有经过大脑说出来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吵醒你了吗?”
“是我还没有睡。”柏晚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