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心中所想绝不能说,谢玄葑对她关怀,她纵使心口不一,也不能拂了谢玄葑好意。况谢玄葑愿为她动用族中资源,证明如今他已愿多多支援于她,是好事一桩。脖颈一低,容洛含笑谢过:“明崇明白。”
她语气乖顺,谢玄葑自然也不会全信。他这些孙子孙女哪一个都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谢攸宁年纪轻轻就任国子祭酒,人脉亨通无极。而眼前的容洛虽是外孙,到底是皇帝和谢贵妃的女儿,二人的先谋后动和敏锐力容洛是全全继承,又得连隐南一力教养了九年,对他人对自身的狠辣是如出一辙,相像得可怖。回望这半年多容洛的举动,哪一点不是直取要害?当年谢玄葑押准皇帝,与皇帝里外接应使皇帝夺回大权,让谢家一举翻身,自然是最会细查人性。当下略微沉首,他也不多说什么,顾自用起膳食。毕竟现今谢家愿意将筹码压在容洛身上,他必须要相信容洛。
注意到他一瞬间的犹豫。容洛将一片乌梅豆腐细细切做四块,恍若未曾得见谢玄葑的滞顿。待豆腐切成,容洛用素白的帕子拭去银濞子边缘的梅汁。启唇:“与明辕去醋泉坊时,我在大罗寺前见到了他的生身母亲。”见谢玄葑扬眼,容洛继续,“未曾见到面貌。只是前些时入宫,在父皇案前见到了一串手串,我多留心了几分。没想那妇人戴在了手上,被我瞧见了。”
容明辕非谢贵妃亲子的事情谢家早已知晓。谢家上下未曾将此事告知谢贵妃,怕的便是她一朝打乱全盘。但燕南同为谢家外孙,谢家自然也不会放任他在外流离失所,年前便已安排了族中亲信寻找蛛丝马迹,查探十年前的事情,以待为燕南立一个应有的地位,使他得以光明正大。而所查,便是容明辕生母究竟是何人,在何处。
“醋泉坊?”捕捉到关键。谢玄葑停箸,“确是他生母?”
“正是。”垂一垂首。容洛耳际上的东珠滚出乌发,露出些微的一点雪白,“她初时跟了我与明辕一路,我以为是父皇派来的探子,便无多留意。后来往大罗寺求签,见着那一串手串,才晓得她是在看容明辕……我当时顾念她身份和父皇,一人追了上去,此时想来实在不该。只好说清一切,求外祖帮明崇寻到那妇人,且是越快越好。”
请求中字字表意急促。但容洛语气、神色格外冷静,并不曾惶急。谢玄葑凝视她许久,沉声:“活捉抑或如何?”
“望家中切勿打扰那位妇人,只消是拿到她居住地方,告知明崇即是。”被洞悉心中有所筹谋。容洛面上毫无异样,谢家寻禁脔的打算与她不同,她本不该告知谢家有关禁脔的线索,以免生变。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必须为自己的失误负责,也要做更大的准备。与谢玄葑相视,容洛唇侧一倾:“明崇需要那位妇人——来让向氏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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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乎禁脔,谢玄葑不明白容洛的打算。那妇人与皇帝关系至深,按谢玄葑的意愿,是握在手里,作为来日燕南成年后封王正身的一枚筹码。诚如谢贵妃时常记挂的“君臣”二字,谢家偶尔也会害怕百姓悠悠众口,记起君臣纲常。不敢逼胁君王,只能退而求次。
可容洛对此不甚在乎。皇帝是为她生身父亲,但帝王家谈什么感情。手刃手足尚可为,胁迫君王又算得了什么。要当真理论,当年皇帝刺死连隐南,又何尝不是违背伦常,毒害母亲?
托请谢家将一切办好。亲眼见着谢玄葑嘱咐谢攸宁让亲信去醋泉坊寻人,容洛一道与谢家一众用过晚膳,方回归府中。
春日是乍然而短的时节。转过五月,炎夏初生。
从谢家离开后,得了帖子的四人都寻了一日到公主府来。庄舜然陆识秋二人容洛自然厚待。答应投靠的井翼忧虞望舒二人,容洛也不曾偏颇,一应托了谢攸宁同蒋文朗二人为四人营造名声,又让孟氏与盛婉思母女在命妇千金里提起此事。外有官宦,内有闲语,足以为四人打开通榜的大门。
容洛借力并不如世家,谢家里有重要的几位举人要造势,惟有谢攸宁可帮一帮容洛。真正令四人在长安得名的,到底还是内闱闺中的力量。
孟氏有一副好口舌,盛婉思知书达理,都讨人喜欢。只消多多与命妇、怀春千金多言语上四人的模样才学,便足以令这些人向自家夫君父亲提及。而这些为官者得知,难免会多多留神——毕竟会试在即,殿试亦不遥远。这某一位举人或许就是将来的状元。如能及早将其拉拢,不说乘龙快婿,能像三年前的重澈一般成为皇帝眼前重臣,阖家上下大约睡梦中都能笑醒。
眼见官员与四人走近。容洛知他们所为为何,不曾在官宦间走动,亦不插手四人与任何人的往来。仅仅让秋夕私底下为四人打点衣食住行,使四人能够有一副好相貌,有足够的精力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达官显贵尔尔。
不过如此也有缘由。向凌竹与向氏沉寂许久,终于在庙堂中有所动作。容洛一心在上,着实无法分身活动。
五月初,会试第一日,长安凛凛肃然。容洛于府中插花,皇帝安卧英华宫,孟云思在汤泉里服尽一碗避子汤,崔公公将一纸奏折端到皇帝的桌案上。当头第一本,便是向凌竹托向石瑛上的请安折。
惯例的问候,间或插几句关于向石瑛领着家人春游的闲言碎语,至最后——向凌竹借向石瑛之口,向皇帝请旨,为太子容明兰择选世家嫡女为正妃。
这是良久安分后的蠢蠢欲动,也是向氏对谢家做出反击。容明兰只要娶妻,成婚时“母亲”必要到临当场。厉美人虽已回宫,但无权无势,终不会是容明兰“母亲”。而向凌竹一旦走出青云观,会再难令她进入这样的境地。
然此事不能由任何人左右。向凌竹依旧是皇后,她有关爱她子嗣的权利。况且向氏本是皇帝手中势力,皇帝更不愿向氏一分作用都未能发挥就沦落。倘如向凌竹的回归能令向氏制衡谢家,他是求之不得。
召容明兰问过心意。旨意在当天颁布。
选秀为三年一选。本太子选妃应与皇帝选秀时辰一致。但皇帝登基只五年,太多不确定他亦心中有数。选秀分心,容易混进更多士族党羽,皇帝无多大兴致,御史台与百官一旦提议,他也会立即驳了折子。故此,容明兰选妃时辰不当,也无人多言语。只有成千上百的官员催促正妻为嫡女打点,忙着去请出宫的女官或知礼的女先生为女儿教习。可说是上下乱做一团。
向凌竹的作为是意外,不过反击却是意料。容洛不曾急促,待会试完毕,她便让春日去请了孟氏母女到府上来。
庄舜然四人会试毕,不论结果如何,于情于理都得到容洛府上道谢,多多亲近容洛府中人士,为后路打算。这日孟氏与孟婉思来时,井翼优与虞望舒二人已经回去,陆识秋也正要去往徐云之处。几人在门前碰见,孟氏母女只与其点头致意,无多言语。
孟氏母女为几人造势最多,本该道一声谢。但陆识秋四人也从容洛处得知过太子对孟婉思的喜欢,为避百姓口齿闲碎,四人必要同孟氏一家人做疏漠姿态。一句话不该多讲,一个字不该多说。
府中人对孟婉思都极其熟悉。见二人来,恒昌径直领了她们去容洛所在的空月亭。
亭上有三人。盛婉思走出回廊时,就见着庄舜然与容洛面对而坐,齐四海则坐于亭角,以一碗清水清洗长刀。刀柄纹着一只梅花鹿,鹿角上有一只飞舞的蝙蝠;细长的刀身泛着森冷的银光,水柱淋上去的时候不像是它自然落下,倒像是被刀刃猛然劈开。
齐四海对原先配戴的横刀不甚喜欢,手下这柄,听何姑姑说是容洛请了一位极其厉害的匠人特地为他所造。当时盛婉思听闻,也不由同秋夕一样,对齐四海此人多了些奇异的想法。
余光瞧了在齐四海与容洛之间打了个圈。盛婉思与母亲一道走到前头,还未福身,立即被容洛摆手免礼。
“不必多礼,坐下就是。”看二人上到亭上。容洛让春日将怀中的蒲团放下,指尖在柔软的蒲团上轻按一下,“三娘来本宫身边。夫人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