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三十的重相左右逢源,人前甚少冷脸,但从来都笑得虚伪。此下容明兰逝世,宫道上无人,他也少见的收起了那种不达眼底的笑意。
此下他一身素服,身形欣长。容洛过来以前本在打量羚鸾殿的匾额,神情专注,双眉微蹙。骤然余光见她行过来,他回身看来,温柔倾唇,便是一句:“来了。”
经历一日,容洛疲乏困顿,骨髓至发梢没一寸不在发累,可只重澈这么一句话,她便觉得忽然浓云消散,星光熠熠。
相识多年,时过境迁,他与她身份不同往日,亦已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人。可是偶尔见着重澈,她还是会觉着……这是当年她从重家那些人手里救下的重家弃子。
因为从前缘由,她许多时候一直在想自己是何时何日喜欢上重澈。今日看见这样的重澈,容洛想,她喜欢重澈,大约就是从那个重家弃子因为她呵斥动容的时候罢。
她任是谁看,都从来风光无两。可她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明崇公主说来好听,其实不过是被父母亲族用来向连隐南利用保命的弃子。当年赫赫,威风凛凛,她心里头也还是想当个被父母保护在羽翼下的孩子,而不是做什么苍鹰。
那一瞬重澈动容,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与重澈同为弃子,遭遇不同,终究也还是一样的人。若非如斯相似,她又怎会与他一齐共度了痛苦、劳累、如蜜的数十年?
抿了抿唇,容洛行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容洛挤入他怀中,以额贴在他胸膛之上,良久,长长叹息道:“对不住。”
她想要皇位,卢清和的曝光来得又太合时机,她想,与其经由知徽发布冠冕堂皇的禅位圣旨来让她登基,连隐南那一份圣旨总是最名正言顺的。却根本没有想过,那一瞬她对重澈的坦然以为,说明白了,便是全然就是没有顾及到他的意愿。
搂住他的腰,容洛缓缓吸气,解释道:“今日……”
重澈显然知道容洛想说的是什么,将下颔抵在她发上,他早一步启唇:“我也想让你光明正大登上皇位。”顿了顿,他道,“朝中对女子为帝一事本不大度。先帝没有留旨,纵然朝野都知道你将为帝,也绝不会让你安居其位。与其让你往后看他们的脸色,倒不如受旨登基。你顾虑如何,我都知道,我不会介意。”
他与容洛自然心有灵犀。容洛所想,也是他一直担忧的东西。在枢密院挑选臣子供职、为容洛举荐启用庄舜然等人,终究为的也是这一日。
容洛步步前行,制地而谋,他却是从一开始便替她准备好了这一日。她今日面对的,选择的,实际他都有预料,或说是……已经注定。
感觉她从怀里悉悉索索地钻出来,重澈与她对视一眼,便见她皱了皱眉,目露不满:“你就不怕我无法处置好此事?”
说完容洛觉着自己也有些幼稚,可扬首望了眼重澈,她觉着自己还是没法不听这问题的答案。
重澈对她有时实在自负,她在外头听了许多关乎她与参政接触男子实是如何如何的话,难听至极,她也不信他一点不知。可回回返回府里头,他一句不满都没有,该如何照旧如何,倒显得她训斥远素衣一事是她小心眼起来。
不过,她也真的好奇,流言蜚语四字,他就一点不在乎么?
重澈大约也发觉了她的用意,瞳中微光动摇,重澈握住她双手,道:“殿下与臣说过,殿下不会输。”
微微沉声,他一字一句继续下去:“若臣输了,臣至多这一世心里都住着一个‘求不得’罢了。所以,臣信殿下。”
容洛不喜欢他打着官腔说亲昵的话,按理,他如此也本当被骂一句轻薄至极。但同他对视,她也知道他没有油腔滑调,更未说谎。
若是赌输,他便当真打算至此孑然一身,抱憾而终。
可——怎么能这样相信她呢?若非没有母亲留下的空白圣旨,她与卢清和之间,必是一场输赢不定的恶战的。
树影娑娑,紫藤花叶簌簌落地,花香游荡,心旷神怡。
深深相望,容洛沉眼后退一步,道:“伸手。”
重澈略有疑惑,还是将右手伸了出去。
他会武,常年练习,但手心里的茧子却很薄。容洛打量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条雪蓝色的锦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看原先那条已经那个模样了,总想给你重新做一条,中间却总是生事。昨夜绣好后我便想找个时辰给你,便顺便带在了身上,眼下正好……”
话说到一半,容洛抬眼,便看见重澈一瞬不瞬地凝视那条绑在他腕上的珠兰发带,神色……堪为凝重。
这样的重澈素来少有,容洛看他一会儿,见他全无反应,担心蹙眉:“重澈?”
一声轻唤终让重澈转眸。
深看容洛一眼,重澈抿唇,道:“没事,忽然想起来当年你给我发带时的事,走了会儿神。我方才看恒昌搬帖子去明德宫,似乎数量甚多。左右我无事,可以陪你处置。”
一瞬之间,方才的凝重就消失在他面上。容洛有些疑惑,却也知道重澈自有不说的缘由,看他一眼,容洛与他一道往明德宫走去。路上碰见宁杏颜,便留了他一人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