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成。」崔玄成后退几步,拱手道:「在下预祝大人此行路无险阻,一帆风顺。」
叶帘堂见周言和太子那边都收拾好了,便翻身上马,笑着说:「借你吉言。」语罢,她顿了顿,又俯身轻声道:「王秦岳过于精明,不是能长久留下的人,此番他轻伤从我手底下逃走,你的人又一路护送着他,杜鹏全难免会生疑。到那时,千子坡必定会起内乱,若有人投奔到了你跟前,你也不能收留,专心将粮道修好便成。」
崔玄成仰头听着她说话,点头道:「我明白,千子坡算是张家的兵,里头鱼龙混杂,变州不能轻易收留,被迫站队。」
「我第一次见崔大人时,还以为您只是个胆小
的酒蒙子。「叶帘堂握紧缰绳,笑着说:「但如今瞧着,可真叫人放心。」
「说什么呢!」崔玄成作势抬手要打,恼道:「没大没小的!」
叶帘堂驾着身下马小跑了两步,轻易躲开了他挥来的拳头。她回头向崔玄成挥了挥手,道:「我这就随太子殿下去玄州了,大人您和邹先生一商一量,定能重现变州往日之盛况。」
「这是自然。」崔玄成看着她愈来愈远的身影,大声说:「路上小心些。」
叶帘堂哈哈笑了两声,向他的方向拍了拍腰间的白束带。她回过身,驾马走近进了新起的晨曦之中。
*
变州和玄州离得不远,两州之间也有相通的马道,跑马两日便能到。
今日天气好,还没到正午就热起来了。叶帘堂走了半日便耐不住,钻到马车里躲懒去了。太子上车就睡,她心里无趣,抬眼见周言手中一刻不停地摩挲着玉石坠子,便撩起车帘,问:「怎么一直拿着那个?」
周言将小绳系在腕上,伸手让坠子悬在她眼前,道:「崔大人给你打了把刀,给我磨了个桂花坠子,好看吧!」
叶帘堂见那青石雕成的桂花十分透亮,在日光下闪闪的十分好看,便点了点头,道:「一看就是好料子,崔大人真是有心。」
周言哼笑两声将坠子重新握回手心,垂眼道:「其实我对变州的故乡印象只有我娘做得吃食,自她走后,我再看变州,竟觉得十分陌生。」
叶帘堂趴在马车窗口,静静听他讲。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又走得早,一整个家都是靠我娘卖手工活儿养着,每日都是吃粥,一碗水里就搁着几粒米,囫囵吞了也能尝出点甜味来。」周言慢慢道:「我那时小,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讨饭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我大哥受不了,半夜偷了我娘的绣品挂在房檐上,两腿一蹬便断气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便瞧见他了,脸都是紫的,我就去喊娘,她看见人哭了一整天,此后便不愿意再做绣活儿了。」周言轻轻叹一口气,「等我大一些,便能帮着娘做些农活,早上去山上跟人砍柴,午时挥来松土,晚上读我爹留下来的书。」
周言低着头,似乎已经深陷往事。
「我父亲是童生,一辈子时间都拿来读书了,却总读不出个名堂,最后便倒在了院试考室里。我大哥没了,我母亲只好叫我读书,她其实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学的,但我父亲一辈子都没做到,母亲问我想不想做。」
「你一定做了。」叶帘堂抬眼,「否则如今不会是新科状元。」
周言低声笑笑,「其实我一开始总觉得没用,父亲到死不都是穷困潦倒,所以我摇了头,我娘就哭了。我不想她哭,就又点了头,她第二日便用稻草给我做了支笔。」
「当时年纪小,一点儿都不爱读书,每日都想和同村的小孩儿出去玩。但每当我在娘面前多背一些诗,多写一篇文章,我娘第二日就会蒸香椿包子给我吃。」周言回头向她笑笑,「你不知道,刚熟的香椿包子总是挤在一起冒热气儿,我吃一口便要将它放下甩甩手,面皮在嘴里烧得话都说不出,我母亲便在旁边乐。」
叶帘堂也笑,「一定很香。」
「可能吧,我已经不记得它的味道了。」周言说:「我只是想看我娘笑。」
叶帘堂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将帷帐拢在手心,安静听着。
「其实现在想来,我母亲包的不能算是包子,就是几个裹着香椿菜的面疙瘩。」周言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圈来给她比划,「就这么大个,是我当时个子太小,才得用双手捧着。」
叶帘堂笑笑,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了阆京,到处找包子吃,逢店便像人家要『面疙瘩』,还非说要包子,被赶出来好几次后,我才终于知道什么是包子。」
叶帘堂翘起嘴角,往着日渐升高的日头。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母亲的后来,周言也一定明白。但他不愿意说,她就暗自在心中记下,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
「你来时说,觉得我不喜欢故乡,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事。我恨它么,可我心里总惦念着母亲在这里为我做得一切。我爱它么,可我和母亲在这里又总是挨欺负。可现下或许不同了。」周言垂下头,慢慢摩挲着放在手心的玉石,「这几日,我脑中又添了些飘着桂香的追想。」
叶帘堂点头,「看来这桂花玉佩,算是送对了。」
周言抿嘴笑,偏头看一眼她,「崔大人送你的白束带也是。」
叶帘堂长叹一声,「崔大人可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