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在庭院制作羊角灯,闻声一边让她慢些一边去迎她,直被她扑了个满怀。
“跑甚,你看看你,喘成什么样!”阿翁有些恼。
阿母却一点也不介意,面上眼里的笑愈发浓艳,只拎着一缕头发与他看,“我有白发了,我终于生出白发了。”
她开心得像个终于等到糖果的小女孩,阿翁却在无声中落下大颗眼泪。
世人都求青春永驻,都恐朱颜辞去,青丝成雪。唯她,盼着生白发,求着能与阿翁共白首。
阿翁,早在十馀年前,便已两鬓微霜。
而这年冬,阿母旧疾发作的格外厉害。北麦沙斛成倍用下去,激起她一阵阵隐忍的呻|吟。再又一次昏迷数日清醒后,她不肯再用药。
从太医到宗亲如荣嘉姨母,夷安姨母,再到近臣如温太常,薛廷尉,最后到我,谁劝都无用。
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阿翁身上,他若开口阿母定是愿意听的。
却不想,沉默多日的阿翁,没有劝她,同意了她的意思。
我很是不解,压着声响质问他。
他的目光流连在沉睡的人身上,平静道,“她吃的苦够多的了,没必要再吃了。”
他说不让她再吃苦,便当真一切由她。
冬日里,围着火炉给她切蜜瓜;春日里,带她去近郊踏青,回来路上买一包酥饼给她。夏日的时候,他给她买了一匹骆驼,骆驼喝羊奶,他便烤鲜嫩的羊肉与她用。九九重阳,陪她一道饮菊花酒。
只是,他自己,按太医署医嘱一顿不落喝下每一盏药,两日一次把平安脉,随时进行针灸调养。
阿母趴在案上看他用药,凹陷的双眼凝出一点笑意和神采,亮晶晶的,低声细语,“谢谢你,师父。”
终其一生,她还是最爱唤他师父。
沉璧七年秋,大魏山陵崩,阿母崩世于建章宫,时年四十又八。
山河缟素,举国节哀。
阿翁沉默又平静,为她敛衣,看她封棺,送她入陵寝。
后以丞相身领百官为她定谥号。
经天纬地,勤勉道厚曰文;业成无兢,光有大功曰烈;故阿母谥号文烈,庙号太|宗。
阿母去后,阿翁亦不再用药。
三月后的一天,长安迎来初雪。
昏迷数日的阿翁突然清醒,从病榻起身,沐浴薰香。太医令与我都看出,是回光返照之态。
我扶着他,给他理衣簪冠,问他可要去看看阿母与阿兄?
他摇首,只轻轻拍着我的手,让我像阿母一样,做个好皇帝。
是夜,风雪缠绵。
他轻裘缓带,提灯赴渭水,独坐渭河畔,仰首望月,一夕乃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