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一振衣袍,指着府仓门口,“州府既下发了样布,为何不悬于门前?成色足与不足,一目了然。”
“卑职一时忘记了,回头就教人张挂出来。”
“忘记?分明是故意!郑明府信重于你,你却堂而皇之地指使底下人索贿,骆六,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诶呦,这罪过可太大了,少府有证据么?若是没有,可千万别这么说。”骆六语气不咸不淡,一对小圆眼睛直视过来。
抱玉咬紧了牙。
若他老实认罚,看在郑县令面上,此事也可小惩大诫;既然他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她公事公办。
“来人!”
——“少府,借一步说话。”周泰赶紧在旁边拽她的袖子。
周泰是丰海本地人,十来岁起就端上了衙门饭,如今已服侍过五任县尉,不夸张地说,他其实比县尉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县尉。
莫论是租庸调还是地户税、官廨钱、差科派役,大凡是与“钱”字沾边,里头的事就干净不了。
上头的人吃肉,也得教底下的人喝汤,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其中的分寸,聪明人应该懂得如何拿捏。
薛少府自然是个聪明人,上任几日就看得出来。是以,当她说要到府仓察看时,周泰虽有一肚子的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万没想到,这骆六胡作非为惯了,竟敢公开与上官叫板,薛少府也实在是年轻气盛,三句话不到就要动刑。
那句“来人”脱口而出,下一句定是要着人鞭笞骆六,真打了他,今日之事就难收场了。
“少府可千万莫与骆六一般见识,”周泰压低了声音,“骆家是前资寄庄户,阖族仕宦显达,关系盘错,是有名的地头蛇。远的不说,郑明府前些日子新娶的那房也是骆姓,其中利害,少府慎思。”
郑业纳妾一事在县衙传开之后,如夫人的出身就不再是秘密,现如今骆六得管郑业叫一声堂堂堂堂堂姑丈,抱玉自然知晓。
可那又如何,方才之事,是非黑白清楚分明,打他合规合矩,任谁来了都挑不出错;若是任由这等胥吏骑到头上,往后谁还会将她这个县尉放在眼里?
“薛某初来乍到,什么骆氏、蛇氏,一概不知。”
“少府莫要冲动呀!”周泰急得口干舌燥,终于将那句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少府先前已得罪了郑明府一回,若是再打骆六,往后就断无寰转的余地了。郑明府为何将《改良状》发回来,少府还没想明白么?”
抱玉挑眉看他。
周泰道:“水至清则无鱼,差科也好、庸调也罢,总归是上官想放水养鱼,少府又何必趟这道浑水?”
他就差将“郑业贪污受贿”六个字直接道破了,回头朝骆六等人瞥了一眼,又道:
“头前为差科之事打那里正,可说是少府初来乍到,无心而为,郑明府心中虽不痛快,却也不至怪罪。千不该万不该,少府不该写那纸《改良状》,更不该将状文递到徐县丞手里,若非如此,郑县令也不会教骆六专理庸调之事。”
他这话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抱玉心里有根弦突地绷紧了,沉声道:“某乃县尉,状文自然要先递县丞、再呈县令,规矩如此,何错之有?”
她当然知道郑业徐为之间的微妙,正因如此,凡是涉及二位上官之事,莫不小心应对,不敢有丝毫逾矩。
若是绕过徐为,直接将文书递到郑业案头,那岂不与骆六成了一丘之貉?两位上官如何明争暗斗,那是他们的事,抱玉不想与任何一位结党,只想本分做官。
周泰摇头道:“少府这可就想岔了,府衙里从来只有两条道,要么往东、要么往西,绝无第三条出路。或许在郑明府看来,照规矩办事,本身就是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