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又跳了起来,“入船可是要验明正身的!解衣查验也亦不能少!能佐证身份的腰牌我都为你们借来了,切不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坏了大事啊!”
云师连连附和:“公子如果觉得阿檀姑娘不成,在府中挑个别的丫头也是一样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薛辞年头大如斗,竖掌打断他们,“你们都先回去,容我想想。”
此事两日悬而未决,薛辞年临行前,张玄才得知他已弃了以鬼面入船这一捷径,命云师携手下锐士贴船潜于水底,欲孤身一探究竟。
急得他一个劲指责:“真真是年少自负,不知世间险恶!这鬼船背后的人大有来头,那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即便你能想法子进去,此次册中鬼面与船中数量对不齐,照样行不通!”
到最后嘟囔一句:“你在里头出了事倒没什么,可别把我也搭进去……”
薛辞年睇他一眼,张玄讪讪闭了嘴。
僵局如阴霾蔽日,生冷的气息似要将人活活压下,一派憋闷中,忽教少女清亮的嗓音一把拨开,“阿兄,还不走么?”
昏黄的灯辉下,少女粗犷狰狞的鬼面覆脸,藕色短襦系朱红丝绦,水绿百褶纱裙上银线碎樱缀满,随着她轻快的步子浮动,像是扬州碧波里泛游的粼粼水光。
耳垂明月珰,素手挽披帛,发间更是珠玉流转,妙不可言。
一干人等的视线齐聚在她身上,竟皆忘了说话。
张玄当先反应过来,推一把薛辞年,直将他推的要撞在季窈身上,“愣着做什么!你们兄妹俩还不快去!”
玉纱江江心这座楼船,船体以巨木为骨架,高耸如移动的宫殿,高十余丈,甲板设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仿陆地宫室;船身髹漆以朱砂、金箔,桅杆包铜鎏金,舷窗嵌琉璃,透光如星,锚链则以精铁锻造,缀以玉饰……
船上灯火通明如昼,丝竹音悠扬却寥寥,季窈和薛辞年验过身,行步到开阔辉丽的船舱中。
当间正有美人踮着脚尖在暗红的氍毹上曼舞,施粉的郎官执金盏笑迎奉酒,一间间隔厢内,系戴各式鬼面的商客对坐而谈,未见奇珍异货码放。
薛辞年低着头对季窈嘱咐:“一会若我不在你身边,有人寻你说些奇怪的话,与我们无关则不必答,仍纠缠不休的,蛮横些动了手也无妨,万不可让自己受了委屈……倘使船中生了乱子,甚么都不必管,往船外跑就是,外面有咱们的人接应,都记下了么?”
鬼面之下,少女的睫羽如同蘸饱的松烟墨,眨动间在羊脂玉砚里拖出蜿蜒水迹,含着笑说:“记下了,阿兄。”
薛辞年一哽,扯扯嘴角,“我若是你阿兄,定找条软绸将你绑紧了,不让你登这船来。”
知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季窈撇撇嘴,“若是我阿兄在,定助我登船,带我观此世间之异。”
“这就是我与你阿兄的区别。”少年附身,与她咬耳。
说话间,眼神锁着的那间隔厢里起身走了一人,薛辞年拉她往前,撩帘进去,坐下开门见山道:“这几日潮头稳不稳?”
桌案那头的龟脸面具连眼皮也不抬,把着只古玉色的紫砂壶,“铁锚说北边沉沙紧,又逢七月浪打船晃,得赶在龙翻身前收网,潮头不稳,摆橹却易。”
离得近了,季窈才发觉这些守着隔厢的人面具上暗藏玄机,譬如这鬼脸面具的眼角,正是刻着一朵小小的盐花。
方才二人的对话,季窈也听懂了。
薛辞年问的是:手头的官盐供得可充足。
鬼脸面具则答:盐吏说了,北边稽查严,又碰上朝廷新遣按察使彻查,得赶在查明前将货走完,供应得不稳,但价格好商量。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只怕是掺了龙骨水。”她在旁出声帮衬。
这话自然是怀疑雨天毁坏了盐质。
估摸是碰上了行家,龟脸面具搁下紫砂壶,坐正几分,“二位若是不放心,可先望海,再开帆。”
先验货,再交割。
等得便是这句。
季窈和薛辞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那再好不过。”
这龟脸面具领二人绕开氍毹间的云云水袖,穿过来来去去奉酒郎,在袅袅丝竹音中,登木梯上了二楼。
尽头的舱门一推,盐袋累卵般堆叠,层层相积,将舱室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一丝空隙。
因就剩彼此三人,验过货,龟脸面具摊开直问:“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