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诺布如何都坐不住了,连忙扑到姜聆月足下,想要为自己辩白,却被雁无书刺出来的一把短剑格住了,他躲着吹毛立断的剑刃,咽了口唾沫,道:“断不是小老所为!小老、小老信奉密教,蚍蜉都不敢踩,怎敢杀人!”
“女郎说的不错,小老第一次听到响动时,的确没放在心上,驿馆仓廪充实,常有野猫来觅食,多少闹出些动响……是后来、后来,我有了起夜的心思,原还在胡床上摸索,突听到一声闷响,恐是贼人夜袭,立刻支窗去看,这才瞧见、瞧见……”
孟寒宵在刑狱少见这么磨蹭的人,眉心一攒,指节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雁无书的短剑也往前迫了一分,诺布搓动着双手,连连求饶,方道:“瞧见驿长洪七,和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合罗,合罗身边,正是女郎发现蹊跷的这块井口石……”
“此情此景,把我和洪七都吓了一跳,我是躲在窗边不敢出声,洪七却是连连后退,整个人吓瘫软了,撞到了院中的水井,不知磕掉个什么东西,洪七的面色越发灰败了。”
姜聆月挑眉,“什么东西?”
“原本隔得远,看不分明,只觉细细长长一条,似个钗环……但见洪七面色那样惨淡,我心里打起了鼓,四下翻找,这才发现凤凰钗失窃了。前后一联想,就都明白了。”
诺布说到这,自知失职,瑟瑟缩作一团。
孟寒宵讥笑:“现下知道怕了?为何不早些坦白,还把祸事全部推到合罗头上?”
“主事有所不知,这凤凰钗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就是支木钗。国王将它托付给我时,再三叮嘱,必得用檀木盒好生护着,不得见日光不得见明火,尤其不能见水。洪七既将钗子磕进井里,哪里还有回天之术?”
诺布语气怨怼:“至于合罗,招猫逗狗不说,甚还动了公账,让使团回去怎么交代?使团上下视他为蠹虫久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碍于平措不好做到明面上。洪七此举也算了结使团的心头大患。况且这事捅出去,我自身难辞其咎,索性推给合罗一人了。”
“原是如此。”姜聆月心道,难怪刑部查不出端倪,原来使团和驿馆的人神不知鬼不觉间站在了一条线上,竟将这一套说辞圆上了。
如此一来,大都对上了。
只是还有一桩。
孟寒宵显然和她想到一处去了,问道:“合罗是不是因洪七那一击殒命的暂且另说,按理那一击不足矣致命,时间上也有出入。即便当真是死了,何必将他的尸首一分为二,藏到运往佛寺的香料里?”
诺布讷讷道:“这些事小老着实不知道,小老翻个箱箧的功夫,倒地的合罗就不见了踪影,想是被洪七藏起来了?”
“小老方才所言种种,发生在前半夜,约摸子时。后半夜小老坐在窗边,一刻不歇地打着算盘,这才想到这个祸水东引的法子,掐着寅时把大家伙喊动起来。那时候已经不是洪七值夜了,那一夜本也不是洪七值夜,而是一个名叫班哥的小驿卒。”
“班哥?”
诺布朝门口乜了一眼,压低声道:“就是去打水的那个驿卒,估摸着快回来了,洪驿长……洪驿长也快了。”
说话间,洪七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干瘦少年入了门,二人原还谈论风生的,甫一入内,被几十双眼睛齐齐照在身上,俱都后背生寒。
洪七入目就是姜、孟二人似笑非笑的面孔,直如两朵藏着獠牙的浓艳毒花,转眼又见雁无书以短剑格着跪地的诺布,哪里还有猜不出来的,两股战战,拔腿要跑。
雁无书手腕一转,短剑飞出,斩断他的去路。
洪七本就为着那一夜惶惶了多日,孟寒宵一威逼,姜聆月一利诱,当下什么都交代了,大体上与诺布所言一致,至多详细了些许,另外添补了他听墙角的内容。
然而合罗的去向尚未来得及细问,突然涌进来一群乌泱泱的官兵,二话不说,将洪七押了下去,姜聆月压下眉头,眼看着官兵次第列开,从中行出一个官袍加身的男子。
男子一双翠羽眉,眼如含情,口若衔珠,手持一把雉羽扇,腰间悬着银鱼符,俨然是五品以上的高官,站定在被拘押的洪七之前,摇着扇道:“多谢姜女郎、孟主事明察暗访,缉拿索凶。既已查明,本官先将嫌犯送去刑狱了。”
说着,眼风一动,意有所指地看向孟寒宵,竟似与他相识。
姜聆月尚且按表不动,孟寒宵先一步上前行礼,口中道:“下官尚书省下刑部主事孟寒宵,问王侍郎安。”
王侍郎……竟是他!
永隆五年的刑部侍郎王瓒,琅琊王氏之后,年方二十五,官至三品侍郎,与其父亲王右相,并称大、小二相,狡鸷如鹰隼,极善弄权术。
世家更迭,五姓之中,当属王氏剑走偏锋,既不与姜、李站队最得人望的谢寰,也不似清河崔氏中立不倚,而是多方下注——先是与谢寰交好,谢寰倒台以后,迅速攀上了如日中天的渤海王谢剡,后在今上病危,渤海王蓄意谋反时,突地倒戈誉王谢宣,一举拥立誉王登极。
王瓒位极人臣,与承父衣钵的左相崔澂分庭抗礼,一年后崔澂的心腹、她的夫郎孟寒宵反水,襄助王瓒扳倒崔澂,一跃成了左仆射,从此琅琊王氏力压百年世家清河崔氏,成了世家之首。
姜聆月的外家太师府一向与崔氏交好,她与孟寒宵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从他反叛崔氏这一步棋,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决裂局面。
毕竟王瓒不仅和崔氏势同水火,还和她的阿兄姜燃玉不睦日久,前一世西北战起,谢寰手下的燕府军孤立无援,阿兄前去支援,以他的身手,又在军中担将帅之职。
若非王瓒贪赃枉法,用人不当,克扣西北军晌,调任军中要职,那一战应该赢得更快、更风光。
阿兄或许就不会死。
思及此处,她不肯施舍孟寒宵一个眼神,扭头带着雁无书走向驿馆对面,并在中途借了纸笔,写下两行小字,托她交给谢寰。
驿馆对面酒肆中,祝衡和阿胭办完了事,在姜聆月指定的雅间等候她,却见姜聆月孤身回来,身旁的孟寒宵及雁无书都不见了踪影,而她的眉眼间阴云密布,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