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寰的笑意更深了,颊边的酒涡像春水一样漾起来,衬得他比仙人还要脱俗,“白头赋盛传——圣人追着丝光椋鸟的踪迹,在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寻到了神女,二人由此相知相许,并肩征战天下,方有今日的锦绣山河。”
“近日祁连山附近的姑墨国来使,带来昔日元皇后赠与他们的宝物,其中就有一笼丝光掠鸟。贻范在前,何不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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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赋?那是何意?诗词歌赋么。”
楼飞光初到汴京,就被召来参宴,自己和贴身的女使都是人地生疏,认不清路就算了,眼下周遭的贵女议论纷纷,口中说着“白头赋”、“元皇后”一类的字眼,她却是两眼一抹黑,恐怕会不晓事坏了规矩。
是以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圈,找到了宴席边角的姜聆月。
姜聆月原要步出梅园了,突被一细白面的内使唤住,说是还有要事未尽,教她稍候片刻。
她不得不半道折回,一人跽坐在蓝田玉簟上,掩在广袖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梅花瓣,听了楼飞光的话,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解释的倒还算尽心。
“楼女郎来此参宴,想来大致了解过魏王身世。他为元后所出,为嫡为长,本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然而圣人迟迟不定策,就是因他生母孝懿元皇后的缘故。”
楼飞光不解,“何出此言?元后向来贵重,莫非这位元后的身家背景有什么龃龉?”
姜聆月道:“这位元后的蹊跷并不在此。若论背景,这世上少有人比之尊贵的,盖因她不是常人,而是世人口中的‘神女’,天生地长,无所不能,凡世中人谁能企及?”
楼飞光结舌:“神女?”
姜聆月点点头,继而道:“传闻我朝立朝之初,前朝的大司马相里氏恣逞奸雄,率先割地自立,号为北燕,与我朝一北一南,对立五年之久。
直到神女的名号从祁连山传至汴京,被当今圣人耳闻,他为得到神女襄助,一意孤行前往祁连山,在丝光椋鸟的引导下,历经千难万险,得见神女一面。
圣人对神女立下血誓、许诺良多,终于让神女出山助他,助他扳倒北燕,使南北大一统。神女在位中宫时,帝后相偕,共治天下,受万民爱戴,朝中拥趸者众。
或许是情深不寿,纵使身为神女,也抵不过产子的凶险。在诞下魏王不久后,神女羽化,圣人在蓬莱殿一夜白头。民间将此事编写造册,称为白头赋,传扬颇广。”
楼飞光从不轻信鬼神之说,听完顿觉疑窦重重,因不敢妄言,舌肉在牙槽上滚了一遭,方道:“若当真是神女,怎会经历生死离别?”
姜聆月不作评断,低头将手里的梅花瓣捻成细丝,只说了句:“天下世人深信不疑。”
楼飞光闻言悚然一惊,毕竟是世家子弟,旁观着族中长辈在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哪里还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
适时,几名内使举着一顶顶幛蔽行来,那幛蔽是软绸做的,与贵女出行时的车围子大差不差,领头的内使手里提着一方鸟笼,笼中传来几声奏笛般的鸟鸣,清脆悠扬,不似凡物。
提笼的内使放声说了一段话,姜、楼二人隔得远,听不分明,只见聚在一齐的贵女分散开来,各自回到原先的席位,脸上的表情惊异而忐忑,隐约含着期待。
姜聆月看了一阵,走向从前方转回的给事中之女杜俪——两人在国子监有过微末交情。
杜俪明白姜聆月欲问何事,眸子闪烁两下,观她走几步路就掩着帕子咳个不休,如实相告:“据说圣人将姑墨使团带来的宝物赠予殿下,要殿下凭此选定……”
顿了一会儿,杜俪依着外界半遮半掩的说法接着道:“选定花朝节与他一同祭祀的女郎。”
她终究心软,附耳提点姜聆月:“那宝物,应是丝光椋鸟。”
花朝节,青帝至,万邦来朝时。
能在如此盛大的节庆与亲王共祭神祇的女子,唯有亲王妃而已。
姜聆月道过谢,握着那枝半秃的梅花,心思落在姑墨使团来朝觐见一事上——上一世,正是她的阿兄负责接待这支疑云密布的使团,为此惹出不少事端来。
楼飞光得了消息,正要回去,她一向面皮薄,欠不起人情,特地提起:“你这病症我在医书上读过,偶有心得,回府后必为你细细调制一付药方。这月初十,你来楼府找我。”
这话诚挚,算是姜聆月今日得到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她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应诺下来。
回到原位时,那里已经围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幛蔽,与其他贵女的席位一般无二。
姜聆月猜出了接下来的章程——凭借鸟雀选出一名亲王的妻室,即便这鸟雀因传说蒙上了神秘的光彩,究其本里,与羊车望幸的晋武帝有何区别。
亏得诸位贵女并不介怀。
她心头冒出“荒唐”二字,摸不透这法子究竟是谁提出来的。
不管是和谢寰的行径,还是和她印象里圣人的作风,都不太相符。
姜聆月钻进幛蔽,就似钻进一口空井,外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只余那奏笛般的鸟鸣,时远时近,飘摇不定,在众人屏息静气的等候中。
落在一顶织花幛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