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府司,硬质的靴底在安静的回廊上踏出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出分明的压迫感。
此处是镇府司副指挥使的值房厅,面积不大,但胜在私密舒适,江行峥还有其他三位百户一脸肃然地端坐在椅子上等待,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茨菇案开始不可控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他们抬手就可以碾为灰烬的小人物竟可以掀起这样的风浪,上面勃然大怒,原本一直隐身幕后的唐观大太监昨日亲来迅捷,今日便有北边派来的资深锦衣卫坐镇督导。
据说,来的这位曾经是朝廷派往太平教的密派,与太平教斗争多年,能力卓著,掌握很多地下情报,是锦衣卫口中的传奇人物,传奇到许多年轻的锦衣卫都以为他已作古,因此人还未到金陵,镇府司内部便引发了好几番议论。
江行峥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右手拇指心神不宁地刮叩着梨花木扶手,门外的脚步声越发清晰,忽然间,他的手肘被身侧的同僚轻轻撞了一下,他警醒,倏地与同僚一起站起身来——
由吕端贤陪同走进来的是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
此人身高七尺四上下,年岁在四十五岁左右,面庞比预想的年轻许多,一身宝蓝色的衣衫,腰间重锦丝绦,一步一行自有端方威严。相比之下,也算官高禄厚的吕端贤在他旁边就像个亦步亦趋、佞幸媚上的小人,气度差别之巨大,让人吃惊,众人只见那中年男人大步走到最上位,目光一转,眼眸精光四射地扫过值房内四位百户的脸庞,朗声道:“事发紧急,就免了多余寒暄。鄙人姓李,上梦下梁,承蒙朝廷信重来金陵解决太平教之案,日后工作开展,还望诸位配合。”
吕端贤一脸谄媚,江行峥等人齐声一喝,声震值房:“属下一定全力配合李大人!”
李梦粱略一抬手,示意众人坐下,紧接着一振衣摆坐上上首位,吕端贤在他身侧陪坐,陪着笑容,主动将准备好的公文交给李梦粱,李梦粱手掌一压,也没有看,直接点名:“金陵的情况本官已掌握一些,江行峥——”
江行峥啪地站了起来,目视前方:“在!”
李梦粱:“茨菇案到底是不是误判?她是太平教徒嚒?”
江行峥绷紧下巴,牙齿如咬钢铁:“根据目前的证据,案子很大可能是误判。”
李梦粱“砰”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问:“既然是误判,抓人时为什么那么武断!”
江行峥无颜辩解,喉结在着冷冽的质询中惊恐地滚动了一下,两腮死死地收紧——
一时间,值房内陷入令人心悸的安静,吕端贤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唾沫,其余百户更是心头猛颤,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样难捱的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间,那深沉的压迫感骤然卸了下去,紧迫的空间透入了一口空气,李梦粱沉声一句:“罢了。”
江行峥微愕,难以置信地投去目光,这才第一次与这个男人对视。
李梦粱:“事已至此,本官生气也无济于事。下一次再遇到同样情况,记得务必谨慎核实。”
江行峥却露出茫然的神色,心头想的是:我……还有下一次机会嚒?
李梦粱却不再看他,扫视值房一周,沉声道:“诸位听好,现在是镇府司关键时期,每个人回去约束好自己手下,若有任何人问起,都要口径一致称袁茨菇确是太平教徒,确有异端情事,记住了嚒!”
这命令听着有如掩耳盗铃般荒唐,但是无人敢表示异议,纷纷称是,只有江行峥没有应,呆呆地看着这个说一不二的男人。
同僚看着他着急,轻轻喊他的名字,急迫又小声道:“行峥!听见了嚒,回话!”
李梦粱直视着江行峥,江行峥也看着他,忽然,江行峥消瘦的脸孔在一个寒噤后顺服地低垂了下去,身子一矮,单膝跪地地行礼,“大人,属下并不害怕认错,也愿意承担责任。现在案子进入三法司程序,很快就会审结,府内矢口否认,于局面有何益处?”
李梦粱深潭似的目光忽然有些认真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不识时务的江行峥,眼神逐渐变得耐人寻味。他慢慢地开口,平和,且不客气地说:“三法司的判决对镇府司不利,这个本官自会想办法解决,但你区区后生不要总想着英勇就义,一个百户失职事小,镇府司颜面事大。”
说着冷冷转开目光,面朝众人:“本官在金陵只呆一个月,本官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本官是来解决问题的。目前朝廷已得到可靠线报,太平教重要头目正在朝着陪都聚集,此处乃国之重地,茨菇案一旦被宵小利用开了口子,镇府司来日要务开展便将困难重重。硬战将至,本官希望诸位做到心中有数,分得清孰轻孰重!”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股振奋之气却忽然在几位年轻的百户胸中腾起,逄正英阴冷,吕端贤懦弱,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大盘在握、气度卓然的上司,哪怕此时心中仍然纷乱,却仍情不自禁地向李梦粱投去灼热的目光——
吕端贤的鼻尖沁出汗来,意意思思地探身问:“李大人的意思,是还要在茨菇案上用力?只是不知道,这件事,可还有转机?”
他自觉此事已然山穷水尽,说句铁证如山也不为过,如今没有新的有力证据,这要如何翻?
“自然有转机。”
李梦粱直接了当地说,一双眼眸如深潭般清明犀利,于众人灼热的注视中一锤定音:“等五日,转机就在路上。”
·
“这就是户部案目前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