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半晌后王闻清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什么时候去啊?”谢仞遥道:“一会宴散了便走。”
王闻清低头抿了一口酒,晃了晃脑袋:“明早再走吧,今晚你来我院子一趟。”
“叫上小卫和小游,”他又补充道,“你们三个都来。”
王闻清住的那个院子,他们三个人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初回落琼宗,整个宗门上下只有他们师徒四个活人。卫松云和游朝岫都还小,谢仞遥也不过十七岁,于是就都住在了一起。
就在王闻清那个一进的小院子里。
生活修炼,日升月落,他们师徒四人,一起在那个院子里度过了二十多年。
如果要将诺大的落琼宗里关于家的感觉具象化的话,就是王闻清那方小小的庭院了。落琼宗宗内除却杏花,种得最多的树便是桂花,已到八月,谢仞遥一路走过桥索,往王闻清院子中赶去,只感觉每寸空气里被桂花浓郁的香气挤满了。
而王闻清的院子一角,就种着一棵颇有些年头的老桂花树。但谢仞遥还没看到桂花树,刚来到门口,就先看到了两颗脑袋正挨在一起,扒着院子门的门缝往里看。他走上前,一颗脑袋上面敲了一下:“一个两个凑在这里不进去,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卫松云被吓了一跳,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赶紧对他比了一个嘘声:“师兄你小声点!”“师兄看这里,”旁边游朝岫拉着他俯下身来,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你看师尊。”谢仞遥顺着她让开的门缝看过去,就看见王闻清正蹲在院子那棵桂花树下,正弯腰刨些什么,一头红发起起伏伏。游朝岫在旁一脸笃定,低声道:“我和卫小二怀疑,师尊就是把酒藏这棵树下面了。”
他们三个还住在这里的时候,王闻清管着他们不让他们碰酒,但自己却爱成日里端着个酒坛子。尤其喜欢在卫松云和游朝岫两人跟前晃悠。
两人见一次馋一次,找了二十几年没找到王闻清平日里把酒藏哪,今日可算看见了。
“明天就偷了,让他喝不成。”卫松云吸吸鼻子,似乎这样就能闻到酒香。
“你们说酒啊,”谢仞遥曲起手指,碰了碰鼻尖,“那下面埋的就是酒。”
卫松云反应了片刻,才品出谢仞遥话中的意思,顿时跳了起来:“师兄知道他酒放在哪里!”
谢仞遥看着他和游朝岫盯着自己,四只眼睛里闪着烁烁光芒,嗯了一声,笑盈盈地道:“酒是师尊酿的,我找地方藏的。”游朝岫大喊一声:“师兄你个大叛徒,竟然不跟我们说!”
“师尊让我不喝我就不喝,”谢仞遥又弹了她脑门一下,笑道,“师尊让你们不喝,你们能忍住不偷喝么?”“嚎嚎什么呢,”王闻清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老早听到你们三个嘀咕了,还不快进来?”三人不再闹,推门进了院子,就见王闻清正抱着两坛子酒朝院子中间的桌子走去。谢仞遥接了他手中的一个酒坛子,和他一起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正摆着一个白瓷盘,上面垒着几块小巧玲珑的月饼。“今儿八月十五的,”王闻清砰的一声将酒坛子摆在桌子上,得意洋洋,“都忘了吧?”谢仞遥仰头看了看天,一轮明月明晃晃地悬着,圆得无一丝瑕缺。原来今天是中秋节。
他忙收徒大典忙到忘了这档子事。
“我可没忘,”游朝岫笑嘻嘻地坐在桌边,拿了一块月饼,头一歪,发绳上的杏花晃悠悠,狗腿子模样尽显,“我专程过来和师尊一起庆祝中秋的,不像卫小二,只想着偷酒喝。”卫松云坐到她身边,伸手够了一块月饼,对着她狠狠咬了一口。王闻清笑眯眯地摸了摸游朝岫的头,从储物戒里摸出来三个袖珍得小酒盏和一个大瓷碗。
给徒弟们一人分了一个小酒盏,他拿着大瓷碗豪气万丈:“今天都有酒喝,师尊让你们喝。”谢仞遥三人:“……”
王闻清少时不让他们喝时,这酒在他们眼里是琼浆仙露,此时真尝到了,游朝岫低头咂摸了两口,也觉得和其他酒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她喝了两口酒,认为酒一般,抬头看了两眼月亮,又觉得这月圆得颇为无聊了,于是对王闻清抱怨:“师尊,真就让我们来瞅大白月亮啊?”“什么大白月亮,没有品味,”卫松云嗤笑一声,从储物戒里摸出那把破扇子,刺啦一声打开,微微仰起头,如窥珍宝,“这叫明月高悬,八月十五家人在一起赏月亮吃月饼,有团圆美满之意,亦有诗云……”奈何他还没来得及大云特云,就被游朝岫冷笑一声打断:“我看就是现在太团圆了,让你废话这么多。”谢仞遥没有喝酒,只是拿起来一块月饼吃,看着师弟师妹闹。桂花枣泥馅的月饼,一口下去像是泡进了桂花酒里,醉人的香。
他们刚回到落琼宗时,卫松云游朝岫到底是十岁的孩子,白日里还好,夜里就难免害怕。
他们过惯了苦日子,害怕也不说,只一块躲在床里默默地流泪。
谢仞遥房间和他们挨着,有回听到哭声起来,推开隔壁屋子的门,就看见了两个眼睛都肿了的小孩。他想哄人不哭了,但奈何耸入云霄的峰顶不像山脉外的小镇,出门就能寻到融融灯火间的各色小吃。
落琼宗已经两千多年只有凄寒的长夜了。
谢仞遥翻遍了小厨房,只找到了点桂花和枣,并着一些面粉。他想了想,给卫松云和游朝岫做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不大的小厨房,谢仞遥在灶台前忙活,卫松云和游朝岫就脑袋挨着,坐在不远处的长条板凳上。他们腿都够不着地,顶着两双通红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巧好看的月饼,慢慢在谢仞遥手指中成型。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们瞳孔里,照清楚了他们脸颊上的面粉——那是谢仞遥和面时瞧见他们还在哽咽,用手背给他们擦泪时,不小心蹭上的。
屋外长夜清寒,屋内桂花香慢慢弥漫,暖烘烘地充斥了整间小厨房。
而当卫松云和游朝岫捧着手里香喷喷的月饼时,才第一回真正意识到,流泪时,可以去找师兄。那时好像也是八月多,谢仞遥不记得那晚是不是中秋了,不过想来也没这么巧。只不过看卫松云和游朝岫喜欢吃,从那晚开始,小院里就常年备上了桂花枣泥馅的月饼。
有时是谢仞遥亲手做,有时是从外头买。
他们此时吃的,便是从外头买的,一口还好,多吃了两口就有些腻,王闻清喝了一口酒:“你们师兄明天要去钟鼎宗一趟,回来后为师会给他说清楚灭世之祸的事。”
卫松云当即举手:“我也要听!”
“你听什么,”王闻清白了他一眼,“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卫松云听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立马就垮下了脸:“是我们和师兄一起去素月秘境拿回的宗主令,怎么就不能一起听一听了?”“该让你知道时,自然会让你知道,”王闻清道,“你年纪还小,性子又执拗,爱钻牛角尖。”
“卫松云,”王闻清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兀地严肃,“这样于修道之路上并走不远,你什么时候看开了,戒骄戒躁,真正做到心胸开阔,宠辱不惊,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入道。”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到那时候,你想知道什么,为师自然不会再瞒你。”王闻清又看向游朝岫:“还有你也是,你和卫松云出去历练,大多是你们师兄带着,一路上给你们操心,护你们安全,导致你们更像是去游玩。”“游朝岫,”王闻清道,“你于阵法一道上有些天赋,所以师尊将银山天浪传于你,带你成为了一个阵修。”他声音温和:“但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路走得坦荡,缺少磨砺,阵法虽精,但应变不足,能成修者,成不了战士。如果想成战士,便要主动往危险里去,让艰险来锻造你。”卫松云和游朝岫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番话,一时怔怔地,良久后才应了一声。王闻清看向谢仞遥:“你的事情,等你从钟鼎宗回来后,为师再与你说。”
“走吧走吧,”王闻清说完这些,仰头看了会儿月亮,突然就泄了气。他趴在桌子上,又恢复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朝他们摆摆手,“为师再自己喝会儿。”对于他的反复无常,三人早已习惯,由谢仞遥带头,一起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
院子不大,谢仞遥走到门口时,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回头看了看。
卫松云和游朝岫跟在他身后,见他回头,也纷纷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后看去。
皎白月光凉凉地铺在地上,放眼望去,是一草一木都未曾改变过的小院。
王闻清还趴在那里,酒杯被他握在手里,他头埋在手臂里,露出一头收拾整齐的红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