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化十五年,大理寺官署内。
秋风渐凉,长安的天色阴沉不定。昨日尚且碧空如洗,今日却已被厚重的云层笼罩,寒意从远方漫卷而来,侵入屋檐与街角,吹得人脊背发冷。
身着青绿色官袍的上官若坐在门槛边。官袍已有几道补痕,被风一拂,更显出几分单薄。几名同僚自长廊经过,看见她,神色皆是一滞,随即匆匆绕开,避之不及,甚至没有一人敢停步寒暄。
上官若垂眸,神色平静如镜。
自五年前重生醒来至今,她对这样的孤立与冷待已习以为常。
浮云翻涌,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散,回到了三十年前死去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雪落长安,天地一片沉寂。
她跪坐在冰冷的牢房之中,身上的朝服早已破碎不堪,血污凝固在断腿之上,缠绵着寒意与痛楚。
锁链拖曳,哗然作响。
她缓缓抬眼,透过纷乱的发丝,看见有人缓步而来。
身披黑狐裘,脚踏鹿皮靴,步伐不疾不徐,仿佛来赴一场久候的胜局。
韦世功,朝堂上权倾天下的左仆射。
也是将她亲手送入此间的刽子手。
“大人可还安好?”他含笑拱手,语调漫不经心,“本官近日辗转反侧,感念王大人当面谏诤之恩,特来探望。”
王若琬冷笑,目光落在自己毫无生机的双腿上,“韦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天道轮回,自不会放过奸人。即便你打断我一人的腿,日后也会有他人站起来。”
彼时的她,还不是大理寺的上官主簿。
她叫王若琬,是大乾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入仕的女子,头次科考摘得殿试头名,以一首治国论名扬天下。
此后,仕途如履平地,六年后更是升任工部侍郎,是世间诸多女子的榜样。
可三日前,她因上书弹劾韦家贪污渎职等等罪行,被韦家反咬一口,打入天牢。
韦世功望向窗外雪色,言语里满是尖酸的讥讽,“天道……正如王大人所言,天道为铁律。那王大人也该知晓,天道之下,岂有女子为官之理?”
他笑意不善,特意在“女子”二字停留了片刻,语气满含轻蔑与揶揄。
他顿了顿,语气似叹似嘲,“可惜啊,天道循环,却鲜有花朵能开过冬天。连本朝的第一朵花,也不能例外。”
话音未落,身后的随侍奉上一只朱红托盘,上置一盏孤零零的酒盏。
琥珀色的酒液倒映雪光,也倒映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这是让她自裁。
王若琬淡漠地扫过那酒盏,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溢出一丝冷意,“韦大人,我既入仕,此身便是圣人与百姓所有。若没有圣旨和万民书,我绝不自行了断。”
啪!
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王若琬痛得伏地,却未等缓过气来,一只靴子猛然碾上她折断的膝骨。
她只觉骨缝间的疼痛如同狂潮,血肉间的剧痛席卷了全身,冷汗一瞬间濡湿了鬓发。可即便如此,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住了眼泪。
韦世功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色玩味,“王大人好风骨。可惜,圣人今早才言,此案已交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微微俯身,低声笑道,“圣人还说,你开了个坏头。自今日起,朝廷不再许女子入仕。”
王若琬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她的声音微颤,满是不可置信。
韦世功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口,不慌不忙地道:“王大人慎言。你若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年迈的父母想想。失了独女,他们已是可怜,若因思念成疾,再添一抔黄土,岂不可悲?”
他竟以她的父母相要挟。
王若琬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上的朝服破破烂烂,衣料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骨,宛如被折断的蝶翼。
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坚定,“好。我死。但临死前,我不想做糊涂鬼。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韦大人。”
韦世功眯起眼睛,似是对她的服软颇为满意,淡笑道,“问吧。”
她缓缓抬眸,目光沉沉,落在他脸上,轻轻吐出那个名字——
“梁益,如今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