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沉默了,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回去」这两个字不轻不重,把我和他隔成了两家人,我要回去的地方,是只有我和我哥在的家,我却直愣愣地说出了口,把我叔我婶他们当成了外人。
「我其实是来……」
我叔打断我,示意我先别说话,那动作和以前一模一样。每次家里要宣布希么事情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正儿八经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我停下来等他说,却听到他一开口就是:
「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随时都可以。」
「哪家的姑娘?」
「是林远珩……」
「不行。」
我叔沉沉地说:「你们都是男人,小屿啊,你不可能跟他混一辈子呀,你就是听不进我说话呀,我当初就不该让林远珩进我们家,就是他把你带坏了……」
我打断我叔:「不是的,叔,是我先喜欢他的,也是我逼他跟我在一起的。我这辈子已经认定他了,不会再改了。男人女人我无所谓,我确实是喜欢男人,我也只会跟他过日子。」
我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喜欢男人?你怎么喜欢男人?你不喜欢!你就是被他引诱了!」
「我没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我引诱的他,我就是喜欢男人……天生的。」
我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窗户外边重重地磕头:
「大哥大嫂,我对不起你们啊!你们把小屿托付给我,我却把他养成了这样,你们在天之灵,别太难过……」
我叔一字一句说的那话极重,声音也像在泣血一样,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地皱着,头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重重的压着它,我听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把要说的说完:
「叔,我跟林远珩要结婚了,婚礼在深圳办,不会请什么亲朋好友,你们要想来就来,不来也没关系……对不起,我走了,我们以后去深圳定居,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没有看他,咬牙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跟婶婶保重。」
说完,我便快速地走出了我叔家。
我叔家楼下是一个坡,以前那坡上还有挑着篮子卖菜的小贩,现在都没有了。我走在那坡上,想起很多,心里忍不住难受。
我没见过我爸妈,他们过世得早,我婶又没孩子,他们便抚养我把我带大。印象中,我叔一直都是个严厉又喜怒不形于色的长辈。童年时期,我和我哥其实都缺少亲情的关爱,但是我们都知道我叔工作不容易,他有他的苦衷。
每次回家,他总会放一些糖果或是零食到客厅的桌上,有时候还会去学校给我们送冰棒。
我叔穿的都是那种很简陋的衣服裤子,他一件工装衫穿了六七年都没丢,却不吝啬给我买那种好衣服。
记得中考的时候,体育要跑一千米,我叔便买了一双耐克的球鞋给我。
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耐克到底是什么,但是他觉得贵的东西一定好,所以就花了1000在工厂楼下买了一双那样的鞋子给我。
他把那双鞋子拿给我时一句话也没说,手上厚厚的老茧正好挨到鞋边的白线。
柔软的鞋口边沿碰到他粗糙的手背,那是他当时在工厂里修零件磨出的疤。那鞋穿了多久我忘了,可那双给我递鞋的手,我却记了很多年。
1000块很多,1000又很少,我看着那鞋上反着的耐克标,抬头笑着对我叔说,一定跑满分。
那鞋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作用跟我平时上学穿的几十块钱一双的并无差别,很轻便,但一穿上脚,我就能感受到它的分量,沉甸甸的,很重。
停在我叔家楼下的高坡,我想起叔这些年对我的好,想起他给我父母每年拜的坟,这么多年,在我心里其实他早就是我爸了。我想起他头上隐约的白发,回来那天站在这么高的坡上,好像就算站直,他也只是一个佝偻的影子。记得那些年清明,他打二两酒带我去我爸妈坟前,说人终有一死,让我别太惦念,可如今,他却是真的老了。我想到往后某一天,他会先我一步走远,变成一个影子,再变成一堆旧纸钱,然后一辈子……站在风里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落泪。
我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再也不回来了」那几个字,一如当年不顾一切背井离乡到国外去,他们心里,一定不知会有多少震惊和不舍。
我抬头,闭上眼,想问一问这上天,为何世上的事终是不能两全?那苦痛就如同坐在跳板两尖,一方松下来,另一方就沉甸甸。我对不起我叔,对不起我婶,对不起我哥。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身边所有人,让他们为我伤心流泪,然后自己也流一些无用的泪,看着那些事发生,看着那些痛苦和离别。
我转头看了一眼我叔家的窗户,不知道我叔会不会在窗户那头看我,我希望没有,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怕我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