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浸在水缸里,努力地仰着头。
木头盖子遮的严严实实,挡住了视线。外头的石砖地被许多人踩得直发抖,缸里的水也跟着坐立不安,你推我搡地想要往他的鼻子孔、耳朵眼儿里躲进去。
他蹲着不敢动,也不敢吐,只能老老实实听着等着,任由脸侧波动的水纹带来窒息的压迫感。那些叫喊声落在水里变得不真切,却没变得柔和,一声,接着一声,怎么都不肯停。
有人揭开了盖子,对上他的眼睛。
一声呼喝之后,黑暗又盖了上来,将夺命的光线屏退。嗡嗡的模糊语调中,有人靠近又有人远离,有人停留生疑,有人踹水缸撒气。
他两只手使劲撑在凹凸不平的水缸内壁上。冷水依旧像细密的针一样整根扎进他的皮肤,但麻木的躯壳甚至逐渐觉得暖和起来。方才的插曲打断了他,原本他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爆炸成碎片,现在却只剩晃悠悠的废墟了。随水飘着,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想不下去。
像只老鳖。
谁来抓了他炖汤喝?怎么没有人?至少该有胆子跟他当面对峙吧。这么明显的地方,这种瓮中捉鳖的美事,那些人为何一点也不在意。别的事就那么好忙么,忙到连灭门都成了附属品。
突然想笑。
这些光怪陆离的,是做梦吧?因为这几日太忙,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搬家,也很久都没有跟小黑出去骑马了。而且爷爷可能舍不得他那些书,又没办法全都带走,所以最近总在书房熬夜叹气,导致他也染上了这种焦躁。
不要紧的,醒了之后这些都可以解决,不至于在梦里都不安生。反正奶奶嘱咐过了,他那些带不走的衣裳也都给小黑拿去,趁机再出去散散心也好。
做这么荒唐的梦,真是太可笑。
没事了,汪百川,可以出来了。
盖子又被揭开,他顺势扶着缸沿站起身,跌跌撞撞爬了出去。
后院里怎么没什么人,就两个家丁在门廊上歇息,一个丫鬟陪着奶奶在花园里晒太阳缝衣裳。嗐,他就知道之前是做梦,倒把自己吓个没了劲儿。
书房的门半掩着,他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在说话,哦,是爷爷。
已经开始上早课了吗?他迟到了吗?老天爷啊,都迟到了。
“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似乎是戒尺轻轻打了一下桌面,“你们两个,谁来说一下这句是什么意思?”
好一阵沉默。
戒尺又拍了一下,不知道拍的是谁的脑袋瓜。椅子被屁股一顶挤到后面去,屁股又支支吾吾地站起来。
“这个……那个……”是小黑的声音,“天不言——天不说话,天不言——以、以行——以为能行……”
爷爷气得把胡子都吹起来了:“说的什么东西!那你呢,你知不知道?”
天意并不是通过言语直接告诉人们它的道理,而是通过实际的行动和发生的一些事情来传达某种天命。他知道。
“你也不知道?昨天讲过的都忘记了?唉……你们两个都过来,站过来。”有两个小孩窸窸窣窣地凑到前面,伸着手一人挨上几板子。
他看到小黑一直往门旁边躲,直到右手被捉住又摊开,才耸着肩膀不再想着开溜。
小黑另一只手攥紧了裤兜子:“我、我不怕!天能行,小黑大王也能行!呜哇——”
噗,真是好笑。以前的“小黑哥”每次哭成鼻涕虫了还不认账,总是欲盖弥彰地把打红的手心藏起来,昂首挺胸继续做孩子王。
他的笑声明明很轻,却被屋里的小孩发现了,一个小脑袋探到门边瞧,正是年幼的他自己,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等着听他说话。
要和小时候的自己说点什么呢?这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嘴角都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微微俯下身子平视台阶上的小小子:
“你要记住啊,以后长大了,要……要……”
声音忽然噎住了,他的眼前发晕发花,已经控制不住脸上颤抖的肌肉。看到对面的小孩露出恐惧的神情,他挣扎着努力说完:“早、早点逃……”
小黑大王从书房里冲出来,冲到他面前跳着脚大叫:“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像忽然醒了。
灯笼、黑夜、风。
吹来弥散的血腥味,面前的小黑身上也沾了红色,手使劲地抓着他的肩膀,那些红色都印在了他衣服上。
“你走,快走知道吗?先去城外,或者先躲起来,到时候我去找你……”小黑急着帮他拧干身上的水,两只手哆嗦得厉害极了,不知道是怕还是冷。
“算了,算了!跟我把衣服换了,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