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定十七年,三月春暮。
卯时,卖包子的阿包叔推着食车脚步匆匆,食车车轮在奉公街道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阿包叔暗喜今日自己来得最早,比隔壁卖油饼的卢大娘脚程还要快。
雍州州治衙门就坐落在奉公街上,是每日上值的衙卫必经之路,他们多半是没成家的儿郎,大清早起来能穿戴好衣冠就不错了,哪会寻思自己做吃的。
州治衙门当然不允小摊于门前叫卖,但上任知州柳鸣潮与新任知州薛济源为人心善,对这些挤在三两步外的早食小摊睁一只闭一只眼。
阿包叔琢磨了个靠近衙门的位置放下食车,他掀开蒸笼,醇厚的香气如袅袅云烟直冲鼻腔,令人奇怪的是这里面竟夹杂着一丝血腥气,他疑惑不已跟着那丝血腥气绕过了州衙门前的石獬豸,看到面前景象后,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青砖上。
“杀……杀人啦!”
州府衙门前的悬尸架上,阿包叔认出了是那无恶不作的四州巡抚使樊广,两品大官竟被赤裸裸倒吊在上面,双手被缚,层层白肉堆叠的肚皮垂到鼻尖,血线从腰腹流到眼睛里,再凝成珠坠落到衙门前的青石板上,活像屠户案板上刮了毛的死瘟猪。
阿包叔再拿开遮住眼睛的手掌一看,发现那一品大官员下半身的贼东西竟被割落,活生生塞到了嘴里,他吓得下半身发凉又闭上了眼睛。
樊广看到来人,仿佛有了生的希望,他拼命睁开血糊的眼睛,嘴里“阿巴巴”十分微弱说着:“给你……金子,救……救我……”
“福生无量天尊啊,”阿包叔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吓得面色苍白,他瞥到奉公大街远处终于有了一顶轿子稳稳向着衙门行来,连滚带爬冲到青帷大轿前磕完三个响头,指着不远处的悬尸架,“薛大人……有……”
“阿包叔,有什么呀?别瞎耽误大人功夫。”抬轿的小郎不觉所以,瞪大眼睛道。
青帷轿帘突然被一只细长白净戴着黄玉扳指的手掀开,薛济源的朝靴碾破了青石板上的桃花花瓣。他身量高,往前走了几步望见悬尸架上晃荡的肥硕身躯。
他不由想起昨夜那事,子时二弟薛复北着急登门,妻江妗疼侄子薛伯莲,便被讨走了一队小兵夜叩济慈庙,大肆搜庙惹得僧人不快,是而方丈晨间便着人向他禀报:“府上公子虽慷慨豪杰,却于佛门之地开戒,说四州巡抚使樊广强掳民女藏于庙中,真是荒谬!”
薛济源夹紧了川字眉,他心想膝下一子二女,仲桃,叔蓉不必说,最是聪慧懂事不过。
偏薛伯莲,这个竖子!不去考取功名,却成日与他人厮混!给他老父心里添堵。
“大人,这……这怕是。。。。。。”前去查探了一番的衙役解下系在石獬豸獠牙上的绢帕,上面字字泣血,状告的是樊广强掳贫女,轮流讨好官员之事。
“将樊大人放下来罢,好生送回府,”薛济源轻轻瞥了一眼血书,想起昨夜一并送到薛府的龙纹玉珏,他青石板上的倒影被朝阳拉得细长,“派个大夫安生诊治。”
这不是他能管得起的。
看言荞的下场就知道了。
……
沈半城后宅邸。
言朝兮在抱厦处拿着蒲扇小心煎着药,她终是憋不住问起身旁在熬另一壶药的沈昙:“我们将姊姊们安置在这,沈大人那儿真的没事么?”
“不必管他,他做了太多坏事,正好积点德,”沈昙平静得像尊玉像,又倒好一碗药汤,用那双无情铁手将药碗捧在掌心,“更何况,那些姊姊如今还有哪处可以去的呢?”
“沈大人只是做些琉璃珠宝买卖生意,难道……是些以次充好的坏事吗?”
“自然不是。”
沈昙看向院中的石漏,辰时了,他想起倒吊在衙门悬尸架上的樊广,现在应当已经被人发现了罢。
今日言朝兮与宋栀宁齐齐向族学告假,她们向宋老太君撒娇卖乖说要陪谢弗樨姊姊去云梦洲上赏花踏青,且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连侍女也不带,谢弗樨如今可还在云嵘山庄,宋老太君想对账也没处对。
这厢刚到云梦洲,打发走车夫,江灵晔与沈昙便骑着马带着她们悄悄回了沈府后门。
寄居在沈府的常明被沈昙拉下睡榻,见到言朝兮身后病恹恹又骨瘦伶仃的姑娘们顺即吓得表情严肃起来,他找了有几分通药理的江灵晔与宋栀宁来私药房抓药,捣药。
正在此时,宋嘉澍依据江灵晔留下的记号翻进了院子里,他到底只是个抱书十六载的书生,这下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却焦灼地环顾四周终于找到抱厦处的言朝兮,冲到她面前嗷嗷大哭。
“朝朝儿!哥哥可算找到你了……那些姑娘们都不在济慈庙!伯莲也被薛伯父的人给带走了,要不是我机灵,这下不得被祖母的鸩杖打到屁股开花!”宋嘉澍“呜哇”蹲在她身边嚎着,却只见其声不见半点眼泪,“都怪沈二哥!他骗人!这下那些姊姊们怎么办哪!”
“宋郎君不要难过,朝朝可没骗人。”沈昙端着空碗站在他背后淡然道。
他方才将药碗端给了侧房的宋栀宁,因为如今那些姊姊,只有言朝兮与宋栀宁才得以近身。
宋嘉澍显然被吓了一跳,他对着又开始熬药的沈昙有些发怵,但随即看到他们的举止眼中升起一丝欣喜,扣住了言朝兮的蒲扇:“朝朝儿,那些姊姊们……”
“你说话可小点声罢,几个姊姊们好不容易睡下,”言朝兮抓着蒲扇拍了拍宋嘉澍的束发,微敛双眸,“只是回来的只有十六个……”
言朝兮一边煎着药汤,一边轻言慢语暗河中的事情始末,将自己的线索归结于被囚禁在暗河中痛不欲生的姑娘们为此托梦。
话毕,宋嘉澍抱膝蹲在地上,眼神中的光也逐渐熄灭了,喃喃道:“她们要是早点托梦给我就好了。”
言朝兮将蒲扇递给宋嘉澍,自己又倒下一碗药。
每个人的伤势不同,常明隔着纱帘一一诊脉时,脸色瞧着比苦瓜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