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若能娶宝安公主,便是收买人心,世家俯首,朝臣归附,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良娣若是太子,娶还是不娶?」
郑知意眨巴着眼睛,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
比起恐惧李玹竟然能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装出爱护的样子,她更恐惧的是,代表自己的那碗阳春面旁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良娣可曾想过,您对太子来说是什么?」群青问。
「你不是说了么?」郑知意的自信已经被击倒,哽咽着说,「我们是同甘共苦丶日夜相伴的情谊。」
「也对,也不对。」群青道,「听说良娣与殿下成婚,皆因良娣儿时一句戏言。良娣当时还小,并不知道殿下是否有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事,又因此事背负多少流言嘲讽。」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在忍我了?」郑知意掉过头一想,李玹每每见她确实像压抑着情绪,只是从来没告诉她,他因为她受到了流言和嘲讽。
「殿下厌恶的不是您,而是那段必须低头的日子。楚国的昌平长公主,也是自己强选的驸马,驸马看似驯顺,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反叛窃国。」群青的眼神漆黑若琉璃,「多少男人夺权之后,抛弃发妻,那些发妻甚至没有做错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又何况,良娣是殿下旧日之耻……」
「胡说八道!」揽月浑身颤抖地怒斥,而郑知意摇摇欲坠,却拉住她颤抖的手,「揽月,你先出去。」
「可——可我阿爷为李家而死,难道这都不算数了吗?」郑知意还是看着阳春面,「还有圣人丶娘娘,他们会站在我这边……对,他们说过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不错,还有圣人和娘娘。圣人是个讲恩义的人,一起举事之人,全都加官进爵,你阿爷也追封了爵位;年初有举子作《滴水赋》赞颂此事,被圣人点为探花。良娣对皇家有恩,圣人不会忘记。」
群青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放在了两只碗中间。
「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家,你的公婆也并非普通人,在宫里,恩义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利益,它就像纸糊的剑,对上钢做的刀。」群青击碎了郑知意的幻想。
上一世,郑知意因言行无状被李玹所厌,幽禁清宣阁。圣临二年中秋宫宴,是杨芙封太子妃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宫人告知郑知意这个消息,她被发跣足跑出来,哭着质问李玹是不是忘记了过往之恩,最后因失仪被打入冷宫。圣人不置一言。
当着一众勋贵的面提旧事,和骂李家忘恩负义有何异?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忍。只可惜年少的郑良娣永远想不通,曾经慈爱的公爹,为何冷眼旁观……
眼前,郑知意噙着泪地看着那只金橙:「依你所言,我竟已在悬崖边上了,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自身?」
「良娣倒也不用怕。」群青宽慰她,「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圣人的心意才最重要。良娣只要如对待阿爷一般侍候好圣人,便是用行动不断提醒他郑家之恩,圣人和娘娘自会压制东宫。」
群青把橙子轻轻地放在阳春面后面,却又将阳春面高高端起来:「可倘若成天将恩情挂在嘴上,便成挟恩图报。为人君者,总是想得过多。良娣没这重意思,有人会强加给你。口舌也是利剑,便是圣人也怕。被人剑指咽喉,很难受,倒不如……」
说罢,她作势要掷那碗,若掷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郑知意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群青手上夺过阳春面。
她端着碗,浑身发抖,却是拿玉箸挑起一口,塞进嘴里。
面未吃完,她的眼泪先掉下来:「青娘子,你让我将圣人当成阿爷侍奉。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阿爷,他已经没了。」
群青想了想,问:「良娣是想回怀远吗?」
「回去做什么?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回去,只能在宫中。」郑知意泪流满面,「可我……我做不到如你所说那般,我心里好难受,觉得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原来的那个我,就如我的阿爷一样,再也没有了……」
一瞬间,群青懂得了她的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样子。
「那么,您便只当是权宜之计吧。」
「什么是权宜之计?」郑知意呆呆地望着她。
群青脑海中浮现上一世,郑知意的结局:冷宫里缺药少食,郑知意莫名染上重病,奉衣宫女揽月冒着被杖毙的风险,跑出来跪在宝安公主殿门外叩头求助,可见是走投无路。
杨芙怕触怒李玹,吓得不敢开门,隔了一宿才递信给群青。群青犹豫了一刻钟,带医官赶去冷宫时,郑知意的身体已经僵冷,骨瘦如柴地蜷缩着,如一朵凋落的夏花。揽月仇恨地看着她,随后撞在墙上殉了主。
群青裙上沾着她们的血,路过鸾仪阁,正见公主在剪窗花,神情还如儿时一般天真静谧,无忧无虑。群青看到她很幸福,不知为何没有进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
她回忆起自己给郑知意使的每一个绊子,想起自己迟疑救人的一刻钟,这一切,融化成殷红的血,沾在她的手上。
只是她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甚至没时间叩问己心,问一个是非对错。
可她如今,却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