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殿内,他鸩死的人不少,穿肠之痛可以让八尺大汉滚地求饶,能忍到这一步,忍得如此安静的却只有这一人。
以至于他竟然没发现她提前服过毒。
陆华亭神色莫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鬓角亦被汗打湿,他放下衣袍,望向窗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只见花叶纷然散落。
「你自己都说,杨芙软弱不堪大用,南楚的昭太子若是有用,当年不会弃你们而去,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何必如此。」
群青双目涣散,唇上薄薄一层艳红,气若游丝道:「你以为燕王……好到哪里……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那一缕气息慢慢缓缓地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风推动着窗棂,雨气的清凉钻进室内,冲散了凄楚的血气。
那厚重的铜门忽然打开,两个暗卫携着梁公公进来,梁公公望见陆华亭的表情,停止挣扎。
「你给了群司籍鸩酒?」陆华亭问。
梁公公满头是汗,跪下一叩:「奴才有罪,奴才奉了燕王殿下的暗令,一定在您上刑之前鸩杀群司籍,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承担,也到她一人为止,不必追查,切勿牵连!」
什么切勿牵连,不过不想牵连到杨芙而已。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轻飘地笑笑:「你跟我赔罪有何用,去跟群司籍道歉啊。」
梁公公嘴巴张了张,半晌,扭过身对着群青的尸身砰砰叩头:「群司籍,奴才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奴才对不住你……」
「拉下去杖毙了。」陆华亭道。
梁公公神色立变,大声求饶,陆华亭笑了笑:「饶了你?行啊,群司籍说原谅你,那我就饶了你。」
梁公公望着血泊中那具不会说话的尸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破口大骂:「陆华亭,你敢杀咱家!咱家是皇家内侍,你一个五品你也敢,你也配!呸,草寇,老奴伺候燕王殿下长大,燕王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燕王殿下会治你的罪!陆华亭你不得好死……」
四角暗门都已打开,几名暗卫站在周围,都有些犹豫地朝陆华亭看去。
内侍确实不是一个谋臣能杖杀的。
陆华亭却已经撩摆坐在了地上,肃整衣冠,抓着群青的衣领将她捞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持绢,擦拭她脸上的血渍。
群青唇上血渍已染得太深,擦拭不尽,发髻上有枚簪子,还一直硌着陆华亭的锁骨。
陆华亭将簪子拿下来丢在地上,又有一枚硌着他的手臂,他调换了几次姿势,似是烦不胜烦,忽地道:「去将我的棺椁抬过来。」
两名暗卫都很讶异。陆华亭自幼体弱,据说儿时在庙中抽过短命签,因此早备棺椁,常年放在他居所的隔壁,以备不时之需。
那棺椁也是精心打造,上有莲纹浮雕,据说是名僧増珈法师送给他的见面礼,很是珍贵,竟然让给了一具死尸。
陆华亭娴熟地整理群青的官服,将其整理挺展,手指碰到她小腹那处刀伤时,绕过了它。手指忽然一顿,上面居然还有一处刀伤,他摸到她当胸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此女身上伤太多,像个碎掉又胡乱修补好的瓷瓶。
陆华亭怀着疑惑,将群青的头发撩起,翻开耳后,神色一变。往日他收敛尸身,习惯以草尖蘸取朱砂,在耳后看不见之处,点下一枚朱记作为标记。
现下他还没点,而群青耳后,已然有一枚陈旧的丹痕。
他忽而感觉有什么蛰伏在胸口的东西破土而出,向上翻涌,等反应过来,已然喷出一口污血,随后呕血不止。
陆华亭抬起手指,碰过她衣领的两指变得乌青,四名暗卫全部乱了阵脚,他不禁冷笑,蓦地回想起群青解着暗扣的别扭的手,还有她衣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的丶清淡的香气。
衣扣内藏了毒。当时,她是在捏碎毒珠,给他下毒……
群青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桃木娃娃。
第4章
当群青看见层层飞檐和重重绿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轻盈时,便知道自己大约已死,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
什么相思情蛊,什么一损俱损,都是编出来哄骗陆华亭罢了。好在玉枕之中,绝笔信上,她把应对之词留给了杨芙。
只要公主记在心里,至少能活得和燕王一样长。
她尽己所能,留下保全杨芙之策,可到底没能确认公主脱险。大约是心愿未了,亡灵竟快速掠过宫禁上方,直直穿进关押杨芙的两仪殿。
窗台上有只铁面具,恶鬼嘴脸朝上,群青停顿一下,恐惧地绕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