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封家最失意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当下这般的狼狈,当真是自己这辈子的劫都在她身上应验了。
可是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她的呢?
是廊下初见,她与恶奴赤耳争执的时候?还是她毁了母亲的宴饮,却坦然承认的时候?
好像都不是。
封令铎闭上眼,想起的却是她为了自己,公然同母亲顶嘴的那次。
姚月娥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边,却字字铿锵地为他辩解,问母亲到,“您不认为为官为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么?”
从未被人公然顶撞过的封夫人气得冷笑,问姚月娥,“是么?你说他这是在当官?要我说,他这顶多只算是给人收拾烂摊子!别的同僚都在讨好上官,以求获得青睐,只有他……”
封夫人气急,指着封令铎道:“干什么不好,偏要和上官对着干!这赈灾的事明明是块烫手山芋,做好了得罪上头的人,做不好,刚好被人推出去顶罪。灾情年年有,哪一次不是推个下头的出去顶罪了事?”
她越说越急,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道:“我好不容易顶着这张老脸,求人卖了几分薄面,让他可以不必接这么个烫手山芋,他倒好……自请前往主持赈灾事宜。上头那么多人不急,你一个区区六品州通判有什么好急的?!”
“不是这样的!”姚月娥抬头,望向上座的封夫人道:“郎君为了赈灾一事奔走,亲力亲为,青州府六百余户灾民,四千余口,都得到妥善安置,整个青州几十万百姓,因着郎君的关系,灾后无荒、无疫,得以重返家园。郎君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有时甚至带病……”
没说完的话被封令铎打断,他从旁拉住姚月娥的手,有些无奈地轻声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姚月娥甩开他,仰着鼻子瞪他,“青州的那个知州就是个狗官!当初他在宁安县当县丞的时候,赈灾不力、贪墨灾银,致使半数百姓家破人亡,而他却靠着巴结逢迎,爬到如今的位置。若是没有郎君,百姓会再受其苦而申诉无门!”
姚月娥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甚至染了哭腔。
她头一次在封夫人面前红了眼,公然顶撞,一时竟让封夫人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姚月娥却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郎君或许不是懂得官场经营的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但是在一方百姓心里,郎君是他们的天!他是妾身见过最好的官,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与他们任何人都不一样。
生于封家鼎盛的时候,又是三代单传的天之骄子,任何夸赞的话对于封令铎来说,都不陌生。
但只有姚月娥的这一句,他从彼时一直记着。
记到了现在。
那天他牵着姚月娥走出母亲的院子,正是隆冬的时节。身旁的人很单薄,手却牢牢地抓住他,竟给了他可以依靠的错觉。
以至于在今后与世沉浮的朝堂、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在他快要忘记初心妥协同流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那一天,姚月娥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话提醒着他出将入相的初心。
可是直到这一刻封令铎才发现,自己不仅不懂她,甚至也不是那个她愿意依靠的人。
那种胸口坠痛的感觉又来了,以前他不明白,直到看到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薛清,封令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感觉就是妒忌。
朝堂上任人唯贤的封令铎,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可薛清却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好几里的路,封令铎就这么湿淋淋地走了回去。
一桶热水泡下来,又喝了厨房送来的姜汤,胸口和背心才暖起来,他却独自坐在案前,望着手上的记录发呆。
外面响起门房的声音,说是有人来访。
封令铎眉心一蹙,不耐地回了句,“不见。”
门房却有些迟疑地支吾道:“来人是薛清薛老板,他说……”
话音未落,面前的海棠纹隔扇门被拉开,封令铎面色森寒,沉声道了句,“让他去会客堂。”
雨声淅沥,在檐下积成一汪汪的小水潭。
会客堂里冷冷清清,封令铎沉默地看向对面的人,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应着窗外的雨变得沉闷。
薛清当然看得出封令铎的刁难,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道:“薛某今日邀了姚师傅同去上京。”
这一句无疑惊雷,封令铎闻言当即脸色更沉,颇有些威胁意思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清似是没料到封令铎的反应,怔了片刻,才又笑着示意他放心,“薛某只是一介商人,不会朝堂上的那些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薛某想做的很简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而已。”
见封令铎不解,薛清便解释,“大人难道不觉得,姚师傅于烧盏之上颇具天才?”
这下倒真是问得封令铎愣住了。
薛清早知如此结果,有些惋惜地摇头道:“那是因为在大人眼中,姚师傅只是妻子,只是一个需要收于羽翼之下,给予庇护的女子。你心悦她,爱重她,却从未信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