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翌日清晨,谢九楼照旧先起来替提灯端了茶点热水,进房时却见提灯已醒了,正坐在床边穿衣裳。
他放下早饭过去,才蹲下要给提灯扣腰带,就被提灯低着头躲开。两只手空空放在提灯腰前,提灯却一声不吭别开了身子,不理他。
这是因着昨夜那几声“阿海海”而怄气,当时忙着快活便罢,眼下提灯一觉睡醒,秋后算帐来了。
谢九楼挑起眉梢盯着提灯看了会儿,又颔首低低一笑,抿出侧颊那个浅浅的酒窝,自顾起身去摆弄碗筷。
再下楼,便见着曲鸳。
曲鸳怏怏的,吃过了早饭便要告辞回家。
提灯一早上都沉默着,不见与谢九楼说一句话。
鹤顶红自不必谈,夜里同楚空遥翻云覆雨,天一亮就自个儿急慌慌跑回房里,出来就别扭起了,凡事都躲着对方。
四人同曲鸳道别,就上了路。
穿过七星抱虎峡,离枯天谷还有一日脚程,他们须得再露宿一夜。若速度快些,兴许能赶到谷内当年楚空遥他师父置的一处别院——如今那院子在不在,须得另说。
“你们俩又闹哪门子别扭?”楚空遥身子微斜,碰着谢九楼的肩,前头是并行的提灯和鹤顶红,“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倒是难得见他同你生一回闷气。”
谢九楼抄着手,看着提灯背影缓缓道:“昨儿强着他叫了几声阿海海,他不愿意,今早起来就恼我,醒了也不理我。”
“那他叫了?”
谢九楼只笑:“提灯很听话的。”
楚空遥心里一阵恶寒。
前头提灯已经琢磨了整整一夜,今儿一面怄气,心里也一面记挂着——瞧谢九楼的模样,必是察觉了什么。
可提灯想不明白这人是何时起疑,自己又是在何时露出的破绽。
他更想知晓,谢九楼如今猜到哪一步了,昨夜才会使那样的法子试探。
“……不过那观音也是罪有应得,多吃些苦头再回永净世,也是好的。”鹤顶红在他旁边念叨得紧,说完了才见提灯直着两眼发神,遂伸手到他眼前挥了挥,“提灯?”
提灯恍惚回神:“怎么了?”
鹤顶红歪了歪头:“我同你说,赤练和无相观音的事。”
“赤练?”这么一说,提灯想起上次同他在须臾城,并没讲完的那回,“你几时听完的?”
鹤顶红打哈哈:“就……就前两天。”
他把自己和楚空遥的事儿含糊过去,挑着想说的话讲:“那赤练与鲛人被无相观音惩罚,受了诅咒,一个永生永世只能在望苍海里做个夜叉,一个陷入无止境的循环,断了双腿忘记一切,只在凡尘扮他的观音,两者一旦相见,赤练恢复记忆,鲛人就会死去。这观音下的诅咒未免太过恶毒。”
提灯收回眼神,淡淡道:“无相也为此业果付出了代价。”
“那倒也是。”鹤顶红点点头,“做风做雨,做草木尘泥,野兽牲畜。世世飘摇,被众生踩在脚下,再到众生中去。随万物死,随万物活。堂堂观音,尝遍世苦,我想他每一次回去,又被打下尘世时,必定恨极了能仁。”
提灯讽刺道:“你高估他了。”
他说:“观音禀赋缺失,无悲无喜,无爱无恨。只因自怒火悲汤中带着怨气降世,才生性暴虐,好杀嗜血。能仁将他投入凡尘,是要他找回身为一个天神应有的悲悯。无相之所以叫无相,正是他入凡尘,做众生的结果。他兼众生之相,汇于一身,便为无相。观世音者,不知众生苦,便难垂慈悲目。何为天神?天神不在世人头顶,而在世人脚下。唯有任众生践踏踩唾之身,才有资格步天成神。观音恨不了能仁。他为世间第一蠢笨,数次轮回,最后一世,方才通晓爱恨。”
“最后一世?”鹤顶红问,“观音已经轮回到最后一世了?”
提灯沉默一瞬:“或许还在哪处做牛做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