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
月明张了张嘴,却蓦地发现无从分辨。
她将医术当作手段,把人命作为筹码,同绰达交换,这一局珍珑,又何尝不是鲜血淋漓?明明早已双手染血,却还自以为慈悲清明。可笑,可笑!
夜晚的风带走白日的余温,城中灯火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盏属于客居之人。
古朴的铃音再度沉沉响起,一声,两声……
周遭的营帐渐次点亮火光。
江枫立刻扶上腰间佩剑戒备。
接着便陆续有人走了出来,朝着王帐方向抚肩揖拜。
铃音响满十二下,是丧音。
夜风呼啸,人声纷扰,简短的句子连成线,血淋淋的真相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被拼凑起来——
绰达幼女染疫夭亡。
“江枫,我——”
月明张嘴唤了一声,泪水在目眶中积蓄太久,一眨眼,忽然决堤。
江枫闻声回望过去,愣愣瞧着月明在夜风中攥紧拳头,任由那两行清泪沿着的腮边汇至一处,无声滴落。
她将双手摊开,十根修长的手指被攥得发红发白。
“我这双手,杀死了一个小姑娘。”
纳仁同她提起过的,那个被唤作明珠的,草原上最会跳舞的姑娘,死在了她的算计里。
广袤草原,染疫者不知凡几,死在这场算计中的,何止明珠一人?
当年那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又何尝不是倾覆在这样的鬼蜮伎俩之中?彼时她襟怀磊落,行事坦荡,尚能凭一口意气与人争辩,只求公道二字。而如今,这双行医济世的手,竟也能血淋淋地搅弄风云了。
若亡者泉下有知,当以她愧对昔年教诲,道一声“失望”罢。
夙邺城的臣民们点起火把,揖拜向王帐方向,为草原的明珠送行。
江枫就这样怔怔看着月明从无声流泪,逐渐转为低声抽泣。
心下暗忖,万没想到堂堂一个须眉男子竟这般好哭。一时又叹,此人惯来灵慧通透,沾染上情义二字,却每每乱了方寸。
说到底,若非自己授意,她一个江湖郎中,哪里有能耐同绰达作交换?这些死人的账,千算万算也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淅淅沥沥的像是下起了雨,郊野破土而出的蔓草借着雨水的浸润,滋长,滋长……江枫有些无措,也有些烦闷。
“后悔了?”
索尽枯肠,安慰的腹稿打了许久,脱口而出却是这样冰冷不近人情的一句。
后悔吗?
月明啜泣着,此刻心中五位杂陈,悲戚有之,痛心有之,失落亦有之……
但若说后悔,重来一次,也许她还是会选择与绰达交易,原因无他——
棋局背后,是一州的生民。
人命无贵贱,而人心却有权衡。
她作了选择,绰达也作了决定,只是在这些选择与决定里,小宛染疫的百姓,绰达无辜的幼女,都是被舍弃的那部分。
可叹的是,明珠的苦难尚且能被这声声丧钟铭记,哀悼,而万千染疫的百姓却归于尘土,血肉无言消融。
思及此,月明心中又是一痛,重重抽噎一声,强自忍下:“不后悔。”
江枫侧首看她一眼,虽如此说,悲戚之情一时却难止住,月明倔强地转过身,不令他看见自己落泪。
江枫又暗自懊恼,可恨自己争一时意气,徒惹她伤心一场。
罢了罢了,此刻便是说几句软话安慰她两句又有何妨?
“那就不要哭。”江枫硬邦邦道。
逝者已矣,棋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