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的秋没有楚都那般微潮的缠绵,风清云淡,似乎连天都高出许多,圆月如玉盘一般挂在头顶,霜雪样的清晖洒下,竟将这夜半时分照得清晰可见。
谢暄的眼睛越过傅行简的肩头向上看去,心头升起莫名的不安。
已近满月,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打斗声仍未停歇,谢暄刚刚站定,手再次被紧握,迅速没入了两栋房子之间狭长黑暗的缝隙中,然而他们大约只出去了七八丈远,忽然一声清脆,不该出现在此刻的碎裂声乍响在身后。
明明比起客栈中的动静,这点声响几乎等同无声,可偏就在这一刻,打斗声戛然止了一瞬,谢暄与傅行简同时回头,看见了月光照得灰白的地上,一块被踩后摇摇欲坠的黑色的瓦片掉落,四分五裂。
“兰时。”傅行简的声音压抑且急促,他紧紧抓住谢暄的手腕,“反握起我,抓紧!”
谢暄立刻反握起傅行简的手腕,咬牙随他冲入了如迷津般的巷道之中。
良木是个大县,人口众多,两条犹如十字的主街将县城一分为四,他们所住的客栈是在西南。
深夜的城内万籁俱寂,离开时他们的人已在劣势,即便他们靠着错综复杂的街道能躲避一阵,也不可能与这些高手周旋一夜。
谢暄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双腿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奔跑过后仿佛已经失去感觉,却在骤然停下的瞬间爆发出剧烈的酸痛,瞬间瘫软。
就连平日毫不在意的呼吸此刻犹如尖刀一般反复在胸腔里划过,他无法控制自己喉咙因为喘息而发出,仿佛风箱般嗬嗬的喘声,想要咳嗽的欲望让他恐惧万分,只能用双手像要闷死自己一般紧紧捂住。
身边是几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身上忽然一阵暖意,谢暄抬头,眼里朦胧的,全是忍咳而逼出的眼泪,他没看清,却有一股轻柔却又坚定的力量扶在他的脑后,将自己向前倾倒着压下,口鼻闷在冰凉却又不断起伏的胸前,熟悉的气息霎时间充斥。
谢暄愣了下,却在瞬间领会了傅行简的意思,他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双臂用力收紧,将剧烈的咳声死死闷住,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被有力的手臂压制,另一只手却是轻柔的,不断抚过抖动的脊背。
从来没有一个咳嗽会如此痛苦,如此恐惧,却又……莫名地带着一丝心安。
傅行简好像真的永远有办法,从发现簪子中的诗句开始,他每一步都让谢暄心惊肉跳,如履薄冰,可他却固执的,不容反抗地拉着自己踏上去,这每一步又走得异常坚实。
摆脱自己不是他一直所期望的吗,就算最初他是为了自保,那休书既下,便是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为何还要再次跳入这个漩涡,要带自己离开楚都。
为什么执意说,他们是私奔。
“傅……傅意深,你说他们到底是谁,要杀谁……”
是你,还是我?
喉咙的不适已渐渐平息,谢暄却仍深陷在形如乱麻的思绪之中,他依旧将头深埋在傅行简的胸口,感受着他强有力,却也同样急促的心跳。就好像儿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谁也无法伤害他。
但这句话之后,傅行简的气息有了一下明显的凝滞。
那双紧紧环住谢暄的手臂松开,一只手轻轻抚过谢暄的头顶,脊背,最后安抚地拍了拍,在这片月光照不到的浓黑之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掌控一切的冷静,
“兰时,仔细听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记住,去做。”
“什么。”谢暄心头仿佛跳空了一下,如坠深渊般地一窒,他松开双臂,退了半步,定定地,却又极度不安地看进那双熟悉,又极度陌生的眼睛里。
对,陌生。
担忧,不舍,决绝。
糅杂出成一片复杂的,让谢暄甚至为之畏惧的浓烈眼神。
“顺着这条巷子走到底,有一条河穿城而过,记住这条河,天亮城门开后,你出城,就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良木的界碑。附近有个叫梧桐砦的村子,长寻就在那里,你找到他,然后离开。”他停住,短暂喘息,“记得离开,别回楚都,也别去找周将军。
“兰时,走。”
谢暄仿佛瞬间被夺取了呼吸,他知道傅行简在说什么。
他在教他逃,不是逃离这座危机四伏的良木县。
而是逃离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