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铮鸣出事的时候,尹焰正被药物的副作用按在床上,头晕得天旋地转却毫无睡意。直到天黑,他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吃东西,顺便打开手机,应付那些或惊诧或惋惜的留言。
他捏造了许多回复,宽慰留言者,反思自身不足,或是几句轻松的自嘲,这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出于惯性,他仍旧沿之前的风格表演着,然而放下手机,他就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诞,怀疑这一切的意义。
无法消除的疲倦,意义感缺失,这当然是症状。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像应付感冒一样,吞下超剂量的抗抑郁药。这种吃法贻害无穷,让他的胃病雪上加霜,也让他的症状越来越顽固。
他对这一切都很清醒。
否则还能怎么样?
活着的意义就是赎罪,做这一切是确保活着,如果这条路就此截断,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尹焰动了动嘴角,无意识地做出个假笑,然后解开锁屏。
无数个未接来电和关于路铮鸣的信息,还有几张新闻截图。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在撞击发生之前,路铮鸣踩了刹车。
车辆的损毁不严重,也只有货车副驾驶上的工人和路铮鸣本人受了轻微伤,但车内的作品几乎全部被损坏。工程师给路铮鸣设计的包装只能抵御运输中的颠簸,无法承受车祸的撞击。
事故的责任很好判定——路铮鸣全责,案值就不好确定了,医药费和修车费、误工费都有据可依,艺术品的价格却没法计算。万幸这些作品属于路铮鸣自己,如果是别人的作品,他就要被刑事拘留,然后赔偿巨额损失,或在监狱里度过几年时光。
路铮鸣不得不放弃保险公司的理赔,独自承担全部损失,因为被保险公司起诉骗保的后果同样严重。
从医院出来,他们就在交警队处理调解。路铮鸣没有讨价还价,直接答应了赔偿,再三给几位师傅道歉,又在赔偿金之外给每人添一笔钱压惊。在这场事故导致的许多后果中,金钱损失是最无足轻重的。
他一边按交警的指示办事,一边胡思乱想,脑子里的画面层层叠叠,破碎的作品,伤者头上的绷带,艺术区展厅里的空白,马平川的特供香烟……
“这儿不能抽烟。”
路铮鸣愕然地看着对面,交警指了指墙上的禁烟标志,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掏出了烟,正准备点燃。
“对不起。”他道了声歉,把烟收起来。
没有香烟缓解焦虑,路铮鸣更加烦躁,他极力让自己保持专注,或者把胡思乱想的范围限制在上边那些画面里。这几乎不可能做到,尹焰的身影从那些乱象中穿出来,越来越清晰地占据脑海。
“操!”他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抬头看过来,路铮鸣连连道歉,把手伸进口袋,捏紧烟盒。他本该向更多人道歉,但此刻他能想到的只有尹焰。
这些天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尹焰努力表演正常,路铮鸣却感受到相反的东西。面具的裂痕太深,他很容易看到真相,还有一些陌生的,他一时不能理解东西。这让他开始思索,自己出事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多负担——尹焰没有他声称的那样“不善良”,他一定会担心,也许还会内疚,搞不好会发生什么意外……
意外?
路铮鸣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尹焰脸突然跳进脑海,他的眼神很怪,里面有种很黑暗东西,他偶尔看到,总是感觉浑身发冷。
他打了个寒颤,强撑着把最后一点手续办完。
白天,平原的初秋和夏天一样热,到了夜晚,凉风吹透单衣,才让人意识到轻快的日子已经结束了,阴冷的冬天即将到来。
路铮鸣一走出交警队就感到冷,外套在车里,一起被拖车拉走,他只能抖擞精神在路边拦车,希望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
可是,回哪个家呢?
自己的工作室只能算个住处,房租一停,他就得换一个“家”。而且那个“家”里除了自己,就再也没有“家人”。至于尹焰,他虽然有套房子,自己也很喜欢住在那里,但他们之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目前勉强维持的恋爱关系,再向前一步,就是家人了吗?
路铮鸣没这个信心。
他只能确定在肉体层面,他们彼此交融,谁也离不开对方,至于别的……他拍了拍头,伤口尖锐地疼,让他清醒不少,不再奢望得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