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频繁做乱梦。
梦见坠毁的车,还有一只猫。死猫,趴在床头上。
有几个清晨,我醒来时嘴里呻吟或叫嚷着梦话。记不得是谁跟我说过,他们那里有句老话,叫作梦话是内心的崽种,因为梦话是给枕边人听的,说梦话的人往往自己并不清楚说了什么。
可能是内心的念想,也可能是一个名字。而假如是人名,肯定不会是枕边的那个人,就是这么作孽。
每每睁开眼,一旁的程奔都醒着,侧躺着沉静地观察着我。
我读初一那年,学校组织了一场春游,内容为登山扫烈士墓。一大早,我们背着装有零食、雨伞的背包,向山顶进发。那座山上猴子数量众多,它们狡诈灵活、形成组织严明的团伙,一路对我展开“拿来吧你”的攻击,我的背包于是就越来越轻,到了半山腰,只剩下了一个包。
半山腰有个孔雀园,我们在那里稍事休息。爬了两小时山,最后只能喝风,我也没心情观赏孔雀了,拎着空空如也的背包,在笼子外面骂骂咧咧。我越骂越来劲,很快就进入旁若无人的境界,等回过神,就看见一只孔雀脸凑在笼栏前,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好像还听得津津有味。
程奔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只孔雀。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都听到了,听到的内容将占据他下个夜晚的思考。
有关与霍双的邂逅,我对程奔只字未提。仙女棒和徽章我都好好收了起来。徽章小,藏纳起来相对容易,仙女棒目标还是大了些,让程奔看见了。程奔问我这是哪来的?我回答说旅馆里一个小女孩送我的。他没再问下去。
本来依照我和程奔已然达成的默契,我大可坦白一切,但想到霍双抵触的态度,我选择让它成为秘密。当然我也知道,只要程奔有心了解,凡事不存在秘密。我甚至觉得,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但他没有戳破,就像那只孔雀在同我短短对视了一阵子后,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走开了。不过这里有个后续,那天下山,我连包都没了。
旅程的后半段,我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程奔则兴致高昂,把我当人形立牌一样夹着到处打卡,一会劝我尝试这个,一会拉我尝试那个。到纽卡斯尔前我们的度假状态还是鸳鸯戏水,到过纽卡斯尔之后就成了骡子拉磨,他是骡子,我是磨。
我心里很明白,他兴致高是假的,本质上他也不愿提及霍双。他实行这套办法的原理大约是只要我转得够快,就能把夹在我们之间的那个人从脑袋里甩出去。
对于计划之外满满当当的行程,程策也是满头雾水。不过他能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到这么大,也有他的一套本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滥竽充数跟着念就完了。于是程奔单方面的积极性最后演变成了阖家狂欢。
回国前一天,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以我的身体素质,旅个游不可能多累,这种疲惫更多是心理上的。心里装着事,这件事时间空间上都不方便当下解决,信息量也不够,但就是止不住地像按下水面的竹片一次次浮起来,徒劳地耗费精力。
程奔不比我轻松,他的习惯是策划一件新的任务来滋养精神。这里头底层的道理是一样的,把精力投入到可实践的行动中去,那便不算虚耗。
回国前晚,他说起生日,我们两人的生日。我们在国外游玩了半个多月,回家没几天便是我生日,他生日和我同月,想一起操办,办个隆重点的。
程奔口中的隆重,我心里有数,是盛大的场面,繁杂的人情交际,花银子不光是为了高兴和面子,还兼具巩固各种纽带的功能。说得直白点,就是养关系,就是累。
我不想那么累,生日应该给自己放假。于是我提议:“就一家人过过吧,都是小生日,花那个钱干嘛。”
他长叹一口气,带着点盼求地说:“我四年没过过生日了。”
四年?那确实得办个奔子奥运会庆祝一下。
“那好吧。”我说,“那就好好过一个。”
“一起过一个。”他重申了一遍主角。
筹办宴会的任务丢给了万能的黄伯,我和程奔都欠了一屁股的工作,回到S市,各自忙得要把脚举过头顶。
程奔让程策跟着黄伯打下手,拍拍肩膀“好好表现表现”。程策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好心态,虽然受委派的事多半都搞砸了,但是他勇于接受批评,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本着反正怎么也摔不死的乐观,只要程奔敢开口,他就敢答应。
程奔问过我:“你觉得他办起事来怎么样?”
我说:“你不是最清楚么。”
他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程策有点一根筋,太实在了。程奔每次都给他派人,结果他一个人嗨得起劲,不知道用,也不知道问。
不过这回,程策比以往严谨许多,主动来向我寻求帮助。我笑他:“黄伯干什么使的?这么个大活人在身旁。”他嘿嘿笑道:“我就喜欢听你的。”
我在连城应当有相关的经验,程奔提起过几次,他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可惜对应的记忆篇章空缺,我也难以自信,我自己店里的活动做不了范本。
踟蹰间,程策催促地推推我。
“那我尽量帮你做参谋。”我答应了,人能做的事,再难能难到哪里去?“不过我最近忙,你每天跟着黄伯做了什么,回家跟我盘盘,做不完的我一起做。”
有了我打保票,程策很是舒心,仿佛事情已经办成一半,眼珠子咕噜转上去,又咕噜转下来。
“有什么难的,肯定可以。”我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