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出门时什么都没拿,包括家里的钥匙。站在黑漆的铸铁门外,她足足犹豫了两分钟才按响了门铃。
从二层小楼走到庭院大门,也需要几分钟的时间,等待开门的时候,她莫名有些紧张。这里应该算是她的娘家,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亲人真的在期待她回来。
见到钟点工柳阿姨出来出来开门,她松了一口气。随后,她听到身后车子发动的声音,回头看到小郑直到她进门才把车开走。
这里也是城中一流的住宅区。当初云向天置业时,房产商打出的广告之一便是与池家所在的“锦麟天地”毗邻。住在这里的人虽然比不得城中所谓“老钱”,却也是有相当资产的各路新贵。
池、云两家只隔了两条街,若非如此,兴许云笙也不会和嘉屿重逢,更不会认识嘉峻。
云笙母亲是j市人,还没改嫁以前,和嘉屿的妈妈做过几年楼上楼下的邻居。丈夫生前是消防员,云笙还不到两岁就因救火牺牲了。云笙妈妈和寡居的婆婆相处并不融洽,婆婆重男轻女,大儿子牺牲后她固然伤心,但自恃还有个小儿子可以依靠,向来不怎么重视云笙这个孙女,对云笙妈妈这个媳妇更是经常阴阳怪气。云笙妈妈也觉这样忍着过下去无趣,干脆把当初的婚房留给了婆家,只拿走一半抚恤金,便带着女儿出来租房住了。
嘉屿妈妈则是从邻市搬来的,凑巧在她们楼下租房。两人都是单亲母亲,各有各的不易,年龄相仿,又都是暖心的人,相识之后便常在生活中相互帮衬。一个抽不开身的时候,另一个帮忙看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两个孩子也因此熟悉起来。
嘉屿本比云笙大一岁,但因为身体原因,入学就比普通孩子晚一年。幼儿园和小学时,嘉屿和云笙是同校,虽不同班,但是同级。因为住得近,两家人又关系不错,他们便常一起上下学。嘉屿妈妈为了便于照顾残障的孩子,搬到j市后就做起了自由翻译的工作,大多数时间是在家做笔译,偶尔有需要陪同翻译的活儿,嘉屿就拜托给云笙妈妈接送照看,两个孩子一起吃饭、做功课、玩耍也是常有的事。
说是玩耍,其实嘉屿的身体也玩不了什么游戏,大多时候都是云笙在那里陪他说话、逗他开心。稍大一些的时候,两人会下下五子棋、飞行棋。长大后的云笙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小时候还挺外向又有耐心的,居然能陪着那样的嘉屿聊得挺开心。
其实一开始她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这时候她急、他更急。看到他急得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就心软了。她想小哥哥也很可怜的,都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明明很好看的脸,却经常变得皱皱的。——嗯,也不是“皱”,只是她也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每每看到他脸上肌肉抽搐的样子,就有点为他难过。
她有回去他家找他玩,嘉屿妈妈说他要做完今天的练习才可以。然后她就看到他妈妈给他用专门的海绵棒按摩口肌、用压舌板纠正发音,让他一遍遍地练习说话,他看上去好辛苦,可是还在一直说一直说,练习到脸抽筋、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下巴都没有放弃。直到他发现云笙看向自己,才哭着求妈妈能不能今天不练了。
她那会刚上小学,还没有意识到嘉屿是因为在她面前觉得不好意思了才哭的,只顾跑过去用袖子给他擦眼泪,说“哥哥别哭啦,你已经说得很好啦。”
嘉屿抽抽嗒嗒地表示弄脏了她的袖子,还问她要不要吃巧克力。她一开始不好意思要,让他留着自己吃。他哄他说自己身体有病吃不了。怎么可能嘛!他们一起吃过饭,他就是吃得慢一点,但什么都能吃的。但是嘉屿就是对她很大方,让她打开糖罐随便吃。她在他家吃过好多当时很稀奇的进口巧克力,是他妈妈的一些外国客户送的小礼物,云笙觉得特别好吃。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会变得很开心。
云笙暗暗决定自己也要对嘉屿好,首先就要很仔细、很仔细地听他讲话,然后很用心、很用心地猜他说的意思。慢慢地,他说的话她也能懂个七七八八了。
后来,嘉屿认祖归宗去了邻市,两人失了联系。此后不久,云笙的母亲在餐厅打工时认识了第二任云向天。云向天的连锁餐厅生意经营得不错,事业重心转移到了更繁华的邻市。云笙便也理所当然和母亲、继父一道迁居过来。云向天买下了豪宅,云笙由此转入了附近的私立名校,在这所学校,与嘉屿重逢、并与嘉峻相识。
云笙本不姓云,但她对云向天这个父亲是感激和认可的。她父亲去世早,坦白说,记忆里的父亲形象是模糊的,反而是云向天给予了她直观的慈父感受。从“叔叔”到“爸爸”的改口对她并不难。亲生父母相继离世,虽然她有因为身世特殊、活得小心翼翼的地方,但她整体上仍算成长在一个不错的家庭环境里。从小到大,想学什么摄影、乐器,即便从未想过以此为生计纯为玩票,继父继母也都并不吝啬。或许因为这样,她身上才有富养出来的气质,也有任性和傲骨。
这一点,她非常感激继父继母。也正因如此,她想,如今这种情形,最大的报答,也许就是顺利出嫁。
虽然嘉屿完全不是计划中结婚的对象,但事到如今她也无所谓是谁。健全也罢、残缺也罢,她不在乎。就连唯一付出过真心的人,她也突然发现自己了解不够。坦白说,在池嘉峻上次提出那个他自认为最佳的解决方案后,她对他也充满了失望。也许,这样一个充满权衡算计的男人也没那么值得爱。
至于池嘉屿,他只是出现在一个巧合的时机,可以让她把云磊这档事解决,顺便把池家给予她的伤害和羞辱还回去!
“笙笙回来啦。”见她从外面进来,继母齐铭叶迎上前,态度如常。
“妈,”她的反应也看不出任何异常,一面朝里走一面招呼继父云向天,“爸,我回来了。昨天突然跑出去,让你们担心了。”
这并不是客套,她对他们的确是有些愧疚感的。尤其是对齐铭叶。要说起来,继父和她去世的母亲尚有两年多的夫妻情分,愿意在母亲去世后继续养育她这个继女已是难得,但继母齐铭叶能在大多数时候一碗水端平,哪怕是表面上的,这么多年确实也不容易。只是自己的儿子突然宣布喜欢上继姐,哪怕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对于齐铭叶来说也是难以接受的。
何况,一个现实问题:如今她失去生育能力,这在许多长辈眼中都是不能接纳的缺陷。上至池家这种豪奢门庭,下至穷困潦倒的贩夫走卒,繁|殖像是人类的一种生物本能、又或者是“义务”,一旦连这个功能都没有,在许多人眼里就仿佛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一万个优点也不能弥补。
坦白说,她对于小孩子向来无感。说不上是极端的厌孩族,也绝对称不上母性泛滥。在公共场合看到可爱的粉团子似的小孩子她会喜欢,看到吵吵闹闹动辄尖叫的熊娃儿她会头疼,本质上,这种情感和喜欢可爱小猫小狗、讨厌丑陋可怕的动物没有区别。
但她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人,当然有延续血脉、繁衍生命的权利和需求。曾经,因为爱嘉峻,她也憧憬过和他组成家庭,共同抚育一两个孩子的情形。但人生风险变数常有,这个梦已经碎了。
至于云磊,他还年轻,很多事都没有想明白,包括未来要不要成为一个父亲。
但她的母亲齐铭叶肯定是期望自己抱孙子的,先不说云笙和云磊身份尴尬,就是撇去这层关系,想必也很难得到长辈支持。
当然,云笙自己百分百对云磊就没动过那种男女之情,她更没有理由搅得家里不得安宁了。
“回来就好。”云向天的眼中有些闪躲,似有愧色。
云笙微微笑道:“妈,明天嘉屿要过来吃饭。”
齐铭叶微愣了一下:“好,这时候也应该的。就是他吃的方面……”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云笙猜到她在想什么,直接道:“不用特意考虑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其实他的吞咽功能没那么差,几乎没有忌口的,小时候他也来过家里两回,记得吗?那会好像也是有什么吃什么,我还记得一般的餐具他用得不方便,你们还给他把臻臻小时候的宝宝碗筷找出来了,那个筷子有连接口,他可以用……”
“云笙……”云向天看上去很难过,竟然有些哽咽。
云笙见状,安慰地搂住了他,随后对齐铭叶道,“妈,我陪爸聊聊,你给我煮碗面好吗?老实说,我刚刚在池家也没好意思放肆吃,现在有些饿了。”
齐铭叶道:“好,我去做,你和你爸聊。”
云笙挽着云向天去了书房。
到书房坐下后,云向天打量着云笙,不安又心疼地道:“云笙,你妈会怪我吧……其实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回绝池家的。”
云笙不想让他为难,她知道继父是真舍不得她,但他也必须为顾及现任妻子的感受。
“别这么说,爸!我妈在天上,这些年对你也只会有感激,你把我养得那么好,从来没有缺过我什么。现在的妈妈对我也很好,这些年她也很不容易的。你们谁都没有逼我嫁,也让池伯母问了我本人的意思,我的答案是‘愿意’。”
“可是池嘉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