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幻象缓缓散去,恢复成普通的校长室,师酌光静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你竟然没被烧死,”方世恩言语间还有些稀奇:“钱如辉来找他男友时也到过这里,他虽然懂方术,知道这是幻象,还是不免受到影响,被烧伤逃跑了。果然世家公子就是不一样,心性坚定。”
“钱如辉?”师酌光对这个名字更感兴趣一些:“那个让保安写日记的人?”
“大公子真是聪明人。”方世恩语气敷衍地夸奖道。
“他和他男朋友呢?最后去了哪里?”师酌光追问道。
“师大公子想知道?”虚空中传来方世恩的笑声:“我以为你更想知道你朋友的事呢,比如他从哪里来的?”
师酌光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反而有些惫懒:“你知道?”
“不如我们打个赌?”方世恩避而不答:“赌你朋友的生死,你猜对了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这没什么难猜的,”师酌光平静得甚至称得上懒散:“方先生和我在这里聊家常也不过是想拖些时间,比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我更想知道何有乡的来历,还请您为我解惑。”
方世恩沉默得可怕。
他被戳中了心事。
所有进入何有乡的人,他都可以阅览他们的生平,唯独原野,他过往二十年如云山雾罩,怎么也看不真切,甚至让方世恩怀疑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两个字的名词,看着像随便编的。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原野身上有一些本事,发动起来可以让整个何有乡暂停。
方世恩等这样一个人等了很久了,所以他才亲自现身拖住师酌光,又捏了一个和师酌光一样的人去原野那里引导他,如今这计划被师酌光戳破,方世恩不心中如浪一般翻涌,校长室也如他的心情一般,晦暗的恐怖穿梭在墙壁之间,此起彼伏。
“方先生先别急,我不会打扰你的计划的。”师酌光还是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身上始终有一种任何事都激不起他的情绪的倦怠:“不如我们也打一个赌,我赌这里事了,原野会活着出去,在这之前,不如和我讲一讲何有乡的故事。”
师酌光说到这里,露出一些温和的笑意:“毕竟,应该很久没人和你说过话了吧。”
方世恩沉默着。
他既不觉得原野能活下去,也很不喜欢师酌光的态度。方世恩生前考取过功名的,即使他控制洄域将近一百年,他依然以读书人自居,如师酌光这样的方士,就算是世代承袭,也是不入流的行当,入不得他的眼。
一个贱民,却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令方世恩愤怒。
但是不得不说,他想跟师酌光说话,他已经一百年没有和人这样聊过了。
“没什么好说的,”方世恩最后开口道:“平山教的信徒多半过得不好,家穷的,残疾的,生病的,都是些命不久矣的活死人。我爹给他们许了千秋大梦,说信他就可以长生不死,但是最后他们都被烧死了。不得好死,怨气滔天啊。”
方世恩语气里带着讥诮:“冤魂不散,求生之心,枉死之恨勾连在一起,这片土地承载不下,干脆形成了洄域,想慢慢消化我们这些怨鬼。”
“这怨气里也包括你。”师酌光陈恳地补充道。
方世恩冷笑:“自然,我也不想死,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我爹在外面装神弄鬼、招揽教徒?我已经中了举人,不过几年我就可以出仕了。结果呢?死在了一群愚夫愚妇的手里。”
哪怕过去了一百年,方世恩说起旧事仍然恨意露骨,沉默了几息后,才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那帮教徒却没什么见识,只想吃饱饭,穿暖衣,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算是死后的怨念不散,也只能想到一个乡下地方,在里面当当乡绅地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三岁开蒙,寒窗苦读二十余年,就是为了离开这地方,却被他们毁了,但也因祸得福,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几乎是在来到何有乡的瞬间便清醒过来了。”
方世恩:“我看过我爹的书,洄域的存在是为了消磨我们这些人的执念,我想活着,就算在这种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我也要活着。我不像你这样的人有灵力,想要保持清醒而不被洄域吞噬,就只能不停写出自己的记忆,让它代替我被洄域消化。”
“我不能死,我只能不停地写,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我就这样一直写了三十年,写到那些东西一直堆满了整个房间。”方世恩轻声道:“直到我要活下去的执念侵蚀了洄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何有乡的主人。”
“我不会死了,我终于可以停笔了。”方世恩的话音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感,他呼出一口长气,继续道:“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那间放满了笔记的房间却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感觉很奇怪,我当时察觉出了不对,想推门进去,手覆在门板上时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如果推开门走进去,我就会死。”
“冥冥之中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留在那里的记忆,让那个房间成了沟通现实和洄域的桥梁,打开那扇门,我的灵魂就会回到现世。但我早就死在了火场里,回去只有死亡。我从那里逃开,在街上游荡”方世恩继续道:“当初和我一起死的那些人早就被洄域消磨得一干二净,街上到处是些顶着人皮套子假装活着的空壳,其中就有方延祚。我心中积恨,哪怕知道他已经死了,仍想将他碎尸万段。谁知我刚起心,方延祚便在我面前碎成了数段,那时我才知道,我竟然可以控制洄域了。”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方世恩惧怕那座盛满了他记忆的房间,又抹消不掉,便干脆控制洄域,围绕着那栋房子建了层层的建筑,将那里保护了起来。
他又担心天长日久,自己写下的笔记有一天被洄域吞噬干净,就将所有进入何有乡的教徒的记忆都扔在那里,一个又一个,不祥的禁地成了储存每一个人的图书馆,一座没有尸体的坟场。
而在他担心万一这些记忆也被耗干净的时候,方世恩发现,何有乡在源源不断吸引外面的人进来。
“因为你在这里,”师酌光懒得听方世恩粉饰过后的鬼话,平静地点了出来:“洄域本来只会消解横死之人的怨念,但你要活着的执念引诱了无数仍然活着的人进入洄域,充当维持何有乡的耗材。”
原本的洄域在消化了惨死的平山教教徒后,没有新的执念供给,该自然消散。但方世恩横亘其中,使得何有乡无法消失,诅咒一般存在于那块烧死了方世恩的土地上,无论在那里新建多少次房舍,何有乡都不会消失,而是持续地将这片土地上的人引入死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方世恩为自己辩解时甚至都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咀嚼他人生命的事已经持续了一百年,哪怕一开始他曾经痛苦过,但一百年过去了,对他而言,吃人和吃羊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你知道吗?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真切地统治每一片土地,那些对他俯首称臣的人,也都有自己的心思,”方世恩的语气里有兴奋的回味:“但是我不一样,我就是洄域,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受我的摆布,我才是真正的天子,是神。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的,任何人都不能抗拒。”
师酌光已经彻底丧失了和一个疯子沟通的欲丨望,他驱使着轮椅移动,绕过了红木办公桌和红木转移,抵达了校长宝座后的墙面,有些年头的墙上挂着一张何有乡的地图。师酌光抬手将地图扯了下来。
陈年的痕迹显露在墙上,恰好勾出一张拟人的面孔。
“活成这样的神吗?”师酌光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声音很轻地问道。
方世恩的声音消失了。
变化不是一时发生的,一开始方世恩只是变得倦怠,不乐意挪动位置,然后在某一天,他的腿消失了,接着是躯干。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