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认识了几个月,他坐火车来找我,”傅宝云停顿片刻,内心斗争,决定隐瞒和对方是组队打游戏认识的这个细节,“他老婆很快就打电话过来,他还有胆子躲到饭馆外面接,被我听到了。幸好还没和他发生什么。”
杨忆笑了,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双手合十,捂住嘴。她看见傅宝云脸涨红,似乎有些后悔交代了这件事。她明白,宝云在哭过之后,不想再继续示弱。她对父亲抱持复杂感情,在这一刻恨意占了上风,她试图通过交代这个故事,显示自己能从这痛切而复杂的父女关系之中抽离。但这种行为又是矛盾、自欺欺人的,这不能表达她真的不再关心父亲,只是一种强硬的伪装。
也是在这一刻,杨忆觉得自己该离开了。赵敬义和她说,看好这个姑娘,但也不要让她觉得大祸临头,她是傅长松的女儿,对她好一点。不是由傅长松来吩咐,更加说明了这件事开不得玩笑。要对傅宝云好,不代表需要认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得去抽一口,”杨忆说,“不打游戏了。今天没什么餐具,你随便扔吧。你可以洗个澡,早点休息。”
“好。”
杨忆离开房间,关上门。她走到楼梯转角处,倚靠着靠近窗户的栏杆,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在点上火之前,旅馆的一个男员工从她身边经过,走下楼梯之前,说了一句:“杨姐,老在这站着,是不是为了勾我。”
“勾你屁眼子,滚。”
男员工呵呵笑着下楼了。
杨忆早已习惯了,这算不上调情,因为在赵敬义的地盘上,没有人真的敢对她动手。但在这一刻,这种习惯,突然让她心中一震,就像在每天都会经过的桥中央停留,却突然踩了个空。她对这些人没有一丝真正的情感,但她在此能感到舒适,一种在死胡同缓缓躺下的舒适。她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傅宝云不是,暂时还不是。
很显然,傅宝云在短时间内没有离开这里的希望。就算没有男人直接腐化她,她为了自保,会寻求能和杨忆平起平坐的机会;她的逞强,会导向她靠近甚至模仿杨忆,就像刚才关于有家室男人的对话。但是,如果要彻底拒绝融入这个世界,就连靠近已经身处其中的女人,也是不行的。杨忆完全能预料赵敬义的策略。一旦傅宝云在她身边开始感到舒适了,赵敬义就会换掉她,选择一个男性继续下一步。
杨忆想,
宝云不是我。
她是在被迫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刺出了那一刀的人。她应该有别的机会。
她把香烟收回烟盒里,回到那客房之前,打开门。正准备走进浴室的傅宝云没想过有人会回来,受惊了,迅速转过头。
“我带你出去,”杨忆说,“不过手机不能还给你。不然我不好交代。”
下部——出逃
“不合身?”胡一曼问。
“合身的。”坐在副驾座上的谭嘉烁一边说,一边稍微抖了抖领口。“就是这领子很硬,蛰得有点痒。”
“因为是全新的,从来没人穿过。忍一忍吧。”
“没事。”
下午一点,他们坐在怀胜楼运送食材的厢式小货车里,两人都穿着运输车队制服。一个小时前,她们在专供敬老院的怀胜楼所属货仓,胡一曼出面,用上了自己的高级员工证,谎称身边的谭嘉烁是总部派来的管培生,今天特意来熟悉一下配送流程。货仓车队司机已经和胡一曼聊过几次,知道她是谭老板近旁的人,而且她遭到停职的消息没有传过来,就大大方方地交出了车钥匙,得闲一整天。车队制服全是男款,胡一曼只能挑一套尺寸最小的让谭嘉烁换上。怀胜楼货运车,可以从后门开进敬老院卸货,不需要访客登记。这是能绕过监视的唯一办法。讽刺的是,胡一曼的灵感,就来自于自己遭到停职,被迫交出钥匙。
通往后门的路,要比大道颠簸,且与村落相邻,农用车来往频繁。胡一曼开得小心,车速慢,这让谭嘉烁的心情更紧张。当敬老院入口的铁栅门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时,胡一曼说:“嘉烁,我再提醒一下,到了之后你不用声张,他们有人卸货,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留在车里,等我带着我爸回来。”
“知道了。”谭嘉烁说。这个计划,并不比她晚上偷摸到泰阳工作室里更危险,但因为其成败几乎完全依赖于胡一曼,所以她更担心自己会弄砸。
大铁门朝两侧缓缓打开。货车驶入后院。警卫甚至没有朝驾驶座里看一眼。胡一曼在仓库前停车,熄火,对谭嘉烁说,别下车就行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说你不是管事的,等我回来。谭嘉烁说,好。
胡一曼下车,走向仓库。谭嘉烁看见,仓库门口的员工站起来,和她交谈。虽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但应该还算顺利。员工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胡一曼在上面划了几笔,回到车后头,把货厢打开。仓库大门也打开了,走出几个工人,推出移动式的装货斜坡。胡一曼小步跑回副驾驶座车窗边,说,一切顺利,我去住宿楼了,等我。谭嘉烁点头。胡一曼笑了笑,从车前头绕过去。
看着她的背影,谭嘉烁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暖情绪。她认识到,自己在努力摆脱父亲的支持后,又依赖于另一个人的支持,当然,这两种支持不可放置在同一天平上。
在电话中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她问过为什么胡一曼要冒这么大风险。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至少两次发出一些声音,却又把话头按下去,最后说,我也有我的理由,你不需要有负担。
谭嘉烁觉得,这一切都结束后,她应该找到一个机会,和胡一曼说很多现在还难以开口的话。但她不知道终点线在哪,不知它是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