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和我女儿有矛盾,那说到底也是我的家事。我说过我几乎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但你自己得有点清晰认识啊。你这一天天的……哎,算了,说多了我也真的难过。我早就可以把借条拿出来,对你说,小胡啊,这个借条怎么怎么了,开不得玩笑,你脑子得清醒一点。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怎么办。我忙得很,今天也没空说别的了。你回去,啊,该干嘛干嘛。你得把事情真正想通了,我们再聊,否则没有意义。”
下部——一眨眼
胡一曼回家。关门之后,她换鞋,察觉到地毯上多出了一些白色粉末。她知道,是刚才自己关门太用力,一些干裂的墙皮落下来了。这毕竟是一间很老的屋子,也是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屋子。客厅中央的地毯,是父亲搬到敬老院之后,她才重新拿出来铺上的,因为总算不会有人喝醉酒吐在上面了。地毯中央是一张实木四方桌。她把路上买的装着冷冻速食的塑料袋搁在上面,看着塑料袋四周慢慢塌陷。她左手伸到桌子下方,手掌翻转,指尖感触着桌沿里侧那一整排小小的划痕。小时候,她在这桌上做作业,走神了,不自觉地用小削皮刀在那刻出痕迹,抬起手的时候,掌心里都是木屑,然后她走到窗边,把它们吹到空中。妈妈捡拾滚落到桌底的一只纽扣,终于发现了小胡一曼的罪行,把她关进屋里训了一顿,但是没有告诉丈夫。
胡一曼很早就认识到了,家里拥有的东西不多,她拥有的东西不多,曾有的朋友也多半因为结婚育儿远去。母亲已选择别的家庭,父亲仿若身陷牢笼,有时候在夜里,孤独从房间四壁渗透出来,逼近胡一曼,她会想,虽然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但如果没有家庭,没有日复一日共同生活的争执和摩擦,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也有人能独自生活得很快乐,或者是不快乐但圆满,但这些人通常拥有许多许多。而谭怀胜,一个拥有更多的人,威胁要夺走她所仅有。
手机响了。她接听。伊璇打来的。
“一曼,今天怎么换人了?老谭是不是为难你了?”
“对,撤掉我了,具体的你还是问他吧。”
“我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会说什么,我想听你本人说一说,出了什么差错。”
“姐,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谈,反正我没生病,这也不是我自愿的,我要是说多了谭老板更有意见,这边有事,我挂了。”
胡一曼对伊璇没有任何不满。谭怀胜不在身边时,伊璇和儿子如何表现,胡一曼最为清楚。谭怀胜在的时候,伊璇会更活跃;若丈夫不在,她会显得松弛,甚至是一种懒惰。懒惰在这里不是坏词。胡一曼能清晰感觉到,谭怀胜身边像永恒存在着一大圈看不见的栅栏,伊璇在栅栏内外,并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她有自己的世界。而拥有自己的世界,恐怕是能和谭怀胜日夜相处而不失控的秘诀。
吃过加热的速冻食物后,胡一曼给母亲发了信息,说想视频通话,并且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我爸的事。母亲回答,好,等我十分钟。胡一曼拿出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坐下。十二分钟后,见对面没动静,她发出了视频通话邀请。过了一小会,母亲沈英惠出现在屏幕上。她擦擦眼镜,戴上去,对女儿露出笑容。
“一曼,吃过饭了吗?”
“吃了馄饨。”
“就吃个馄饨啊?”
无特殊意义但必须的母女对话。虽然和同龄人相比,胡一曼与父母共同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也知道,这就是家庭成员最本质的互相驱逐孤独的方式。用最俗气的语言,确定对方做到了生存的基本。
“一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
“我看你眼睛躲躲闪闪的。你小时候一回家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肯定是又有考试成绩下来了。”
“别说我小时候的事了。”